世相.薇妮

 

她是维秘秀场上晕倒的女子,我是曾做过地铁驾驶员的摄影师。你撑得太久,已经丢失自己,对于生命,很多疑问,无法解答。薇妮,你好,再见。...





她是薇妮,Vinnie,金发,来自哈萨克斯坦中部的Jezkazagan小镇。

我在暗处慢慢把味着她的名字,发音时简短的两个音节,Vin-nie.

不需要完全张口,唇中含蓄,羞涩,带一点青春飞扬的味道。

这是在Redang Island,热浪岛的一个酒店大堂。

位于马来西亚,东马与西马之间的海峡,小岛远离大陆。

夜晚,灯光暗下,电子乐,迷离而高涨。人们在大堂里喝酒,随着音乐摇摆身体。

她,一头金发,穿红色紧身短裙,我的八点钟方向,十五步距离,左手拎一瓶tiger啤酒,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一支细长白色的烟。

窗外,比黑夜还要黑的海水,一波一波涨起,拍打光滑的巨石。

像是要淹没这海上的房子。

我想,世界开始和结束时,海水涨落,吞没蓝色的行星。

巨石与海水,就是开始与终结。

如果可以,好想感受一次世界末日,有人大笑,有人大哭,有人孤独地抱着膝盖观看毁灭,有人呼天抢地,匆忙自救,怀着诺亚方舟的幻想,登上西藏高原,寻找梦中救世主的船。

我坐在最角落,拿着管子吸水烟,吐出的白色烟雾,一团一团,氤氲,飘散。

我来自卡城,卡尔加里,加拿大最大的城市,开车一晚上能到多伦多。

我从下午时开始注意到她,从岛上到另一个岛屿潜水,需要坐快船一段距离。

船上能坐十个人左右,我正好与她同船。

她穿着粉色,细带的比基尼,细长的身体被晒成发红的小麦色,脸上卡着一个黑色墨镜。

船开了,速度很快,两边蓝色的海水飞溅,海风迎面扑来,灌满我的泳裤。

船上用大音响放着节奏很强的电子乐。

墨绿色的小岛,停泊生长在海水之上,海风激烈,衣衫噼啪作响。

她忽然站起来,走到上扬的,全速前进的船头。

用左手紧握着船的金属栏杆,在速度和海风中,努力平衡身体。

一头金发散扬飘洒在风中,和后背比基尼的粉色带子一起。头微微上扬,望向远方。

我想到日本动漫海贼王里的那片海,共同追寻的远海,one peace。

只有勇士可以到达那里,她就以一种坚定的姿态,一只脚踏在前面的甲板上,右手插腰。

蜜色紧实的小腿上,还闪烁着,细细的海沙。

音乐狂震,一股热流迅速席卷过我的身体,她,一定是个强壮的女子。

强壮的意思是,她的身体和意志,足以对抗生她的那片土地,长久而优柔的侵蚀,在回转中明白血液,宿命与消亡。

像《百年孤独》里,一个世纪,孤独的形式千百万种。生,带着一种荒诞,奇妙,癖,沉重的黑暗飓风,席卷,小小的开始,微不足道的终结。期间无人目睹,无所证明。

人们总要去寻找,透过悲剧的阵痛,寻找情结中最本质的,长久的事物。



酒店大堂里,她左手拎酒,右手夹烟。

随着音乐,烟雾里,舞动蛇一般的红色身体。

我走过去,搂过她的颈,亲吻她浓密金发里,眩晕而燥热的脸颊。

我说,我叫班杰明,来自加拿大,是个摄影师。

她皱了下眉,趴在我耳边说,我是Vinnie,来自哈萨卡斯坦,是个过气的,模特。

我知道你叫vin-nie,也许我可以给你拍一些片子。

她呵呵一笑,灌了一口啤酒,说,我老了,31岁,你知道这对一个模特意味着什么?

我没说话,

她说,也许我该回到生我的小镇,继续和父母一起,种庄稼, 养牲畜。

第二天我们约着一起浮潜,她换了另一件彩虹般的七彩条纹比基尼。

我们拿着潜水面具走到细沙海岸,碧海连天。她站在我左边,先是眯着眼睛凝视远方,然后将面具戴到头上。神情专注,没有看我。

我隐隐地感到,她是活在远方的人。

接着她一跃进入水中,溅起水花,透明嶙峋的水痕里,她蜜色紧实的身体游动。

我紧接着下水,和她一起游到稍远的地方。

水种热带鱼群,五彩斑斓,一波一波,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翻转了身体,背部朝下,脚像鱼尾一样灵活摆动,金发随水波飘散。胳膊张开,用右手搓揉面包屑,千百只鱼将我们围住。



光线被鱼群遮挡,我游到她旁边,从后面搂住她的腰。用脸颊摩娑她的脸。

凉凉的水中,她体温微热,我们的发纠缠在一起。

晚上我们在酒店喝酒玩纸牌,她刚冲完凉,盘腿坐在我对面,皱着眉点了一只烟。

我们玩的游戏叫speed,速度。

她问,如何能从快速翻转的纸牌中,恰好,抽到正确的那张。

她说,人生何不像这一副牌局,千回百转,我又如何知道,手中的牌就是对的呢。

那晚,她不停在输,一直喝到呕吐不止。

我说你不要玩了,她很固执,带着一点轻微的自虐一般,对于人生,很多疑问,无法解答。



她说,我最快乐的时刻,并不是追梦,而是当我不再想明天。那样我可以肆无忌惮,没钱的时候,快乐总是和钱挂钩。

从小我就有一个做模特的梦,最红的那种。我生在一个农场,周围的人对生活并无遐想。他们湮没在日复一日繁重的活计里,神情麻木,他们说,薇妮,你不切实际。

他们孤立我,而我也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就这样在农场里,孤独地过完了童年与少年。

后来我一个人离开家,带着全部的行李,一个小包,来到首都。

我为了保持身材,不能吃饭,刚开始的时候总是头晕眼花,一饿,就是十年。

在为了生计而工作时,我从不享受那种百无聊赖的消磨,依然保持孤独,带着饥饿的眩晕感。

但我总想象着,有一天可以带着羽毛翅膀,走在维多利亚的秘密的秀场上,光芒万丈。

就是这样,在我的一生中,似乎从来没有享受过当下的生活,没有什么可以填满我对自己的不满足。

薇妮,你不该这样。

可我注定这样,有些人活在远方。

我做摄影师之前,是个地铁的驾驶员。

这是一个孤独的工作,我站在列车头上,快速的穿梭,从城市黑暗的地下,到陡立的高架桥。疾速的时候有风,车厢里的人们与我隔绝。

薇妮,你能想象得到么,孤独的列车头。

她没有接我的话,然后继续说,

后来,28岁那年,我终于收到维多利亚秘密秀场的邀请。我激动的无法入睡,开场的前三天我只吃了几片吐司面包。

上场时,我画着精致的妆容,穿带羽毛翅膀的内衣。舞台灯光打下来,我的心狂跳不止。

我伴着音乐的节奏,走向T台。

恍然间,我觉得这舞台这么长,像是没有尽头,或者说尽头一片虚无。当时我的脑袋里浮现出少年的农场,我孤独的看着别人玩耍;想起饿得晕倒在沙发上的那个下午;想起为了生计而工作时,我一个人在旁边冷眼喝着咖啡。

我仿佛看到所有的观众和演员,用挑剔的眼光看着我,我的腰不够细,腿不够有力量。

这条路如此孤独,然后我忽然好晕,音乐从耳中淡出,眼前漆黑。

那天,我饿晕在维秘的秀场上。

其后,我醒来时一个人在医院挂着吊瓶,旁边桌子上有一封信,是公司的信。上面说,公司对我很失望,要和我解约,他们说我的年纪已经到了模特生涯的尾端,况且我这种心理素质根本无法走大秀场,不适合,也不行。

那天我拔掉手上的针管,一个人蹲在城市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大哭。

没有人问我好不好,只有司机摇下窗户,生气地大声埋怨我阻碍了交通。

他们不知道,我为这条路付出了多少,更不明白,我多想要。

哦,薇妮,原来你并不是个强壮的女子,你只是强撑,撑得太久,已经忘记了自我。



岛上的最后一天,我和她一起去海底深潜。

我们穿着黑色紧身的潜水服,面罩与氧气瓶,脚上穿着鱼尾一样的后摆。

那日,天气及其炎热。

水下无法说话交流,难以控制运动,只有几个简单的手势来互相配合。

伸出食指向上,意思就是上去。食指向下,就是继续下潜。三个手指,就是OK。

这日,她笑得特别明媚,她说,班杰明,我再也不要想明天。

我们并排从岸边下水,路过五彩鱼群和美丽珊瑚,随着深入,光线愈来愈暗。

到了深海,她游过来,抱了我。

然后忽然转向,向远处游去。她游得很快,我跟不上。

迷蒙的光线里,恍然,她回头对我伸出了五个手指。

我在脑中搜索着这个手势的意思,并没有这个手势,我开始着急。

海水里,她在远处,优雅地扯下潜水服,拿下面罩与氧气瓶。

然后好似快乐而轻松地,舒展了下身体,便向更虚无,更黑暗的深海里,缓缓沉下去。

一头金发,看不出颜色。

原来她伸出五个手指,是在对我说,再见。

再见,薇妮。



后记:

图片是前年八月和来自卡城的姐姐姐夫小舅子一起去热浪岛旅行时的。

然后,无论你身处何方,在做什么,记得享受当下。

作者:

顾连理,女,九五年生。

未成年时流浪拉萨,现在海外求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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