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弗朗明哥

 

“陪我跳最后一支舞,我会从你的生命中消失。”...



吉他声在台侧的黑暗中响起,一声,两声,三声,骤然加急,铮铮然四散开去,轻快自由的旋律回荡在剧院上空,也缠绕在所有观众的耳畔,鞋跟在地板上踏出实在的叩响,女舞者在灯光中出现,她身上的大红舞裙是那么鲜艳,裙摆层层叠叠,像烈日下的铺满水面的翠嫩荷叶,丰腴洁白的手臂有力地上扬,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像海豚跃出海面,又像海豚跃向自由。

她是那么热情,高亢,压抑,绝望,好像卷入一场金戈铁马的战争之中,自己与自己较量决斗,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舞步,都是压抑,都是释放,都是渴求,都是束缚,她的神色痛苦,她的表情悲悯,她在痛恨自己,她在同情自己。

男舞者从背后靠近,拥着她就像拥着一团灼人的火,她们贴近,摩擦,拥抱,缠绵,然后烫伤一般迅速分离,力量涨满他们身上的每一块肌肉,他们彼此深深吸引,却又注定求而不得,贴近时他们畅慰却痛楚,远离时他们平静却渴望,欲望如此使人痛苦,却又如此使人欢愉,他们看不开,挣不掉,他们带着沉重的镣铐起舞,即便最终两败俱伤,走向死灭。

女舞者狐媚地贴上男舞者,男舞者伸出手来触碰女舞者的身体,只差一点就要碰到的时候,女舞者一掀裙摆,从男舞者的身前灵巧地绕开,荷叶堆叠的大红裙摆水波一般腾空荡漾而起,露出一节匀称饱满的小腿,她又恢复了自虐般的骄傲。

男舞者再次靠近,又是一次势均力敌的征服与较量。

小印听见身后一个低沉喑哑的男性声音情难自禁地说:“这样的女人,真想现在就上了她。”

表演结束之后小印跟随众人走出剧院,气温骤降,夜风很大,她颤抖着身子走过马路,在对面路边的包子铺买了三只又大又香的肉包子,用塑料袋裹紧了放进自己胸前的大衣里,一路怀揣着包子小跑到剧院后台的门口,跺着脚取暖。

不知道等了多久,四周的居民房相继暗了灯,路灯的光突然显得异常明亮,澄静的冷黄色布满空荡的马路和街边的树木,看着看着心里好似也跟着冷起来,小印一扭头,就看见白朗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

他并不是一个人走出来的,宽阔的臂膀里搂着一个明艳丰满的姑娘,小印认出她就是刚刚跳舞的那个女舞者。

“嘿!我在这儿呢!”小印用力挥动双手,成功引起了白朗的注意,他转身温柔地吻了吻身旁的姑娘,和她相拥了好一会儿,又和她抵着额头说了一些话,才独自一人平静地朝着她走过来,女舞者还站在原地痴痴地朝他的背影望着。

“今天回家吗?”白朗的目光扫过小印精心搭配的服装,扫过她平淡无奇的眉目五官,最后漫不经心地落在她溢满了欣喜与甜蜜的眼睛里,多情的眼睛里光华流转,转头看向未知的远方,眼角邪肆飞起,银盘一般俊美的面容上始终带着一抹迷人的笑意。

他拉起她的手,招手拦住一辆的士,与她一同坐了进去,小印甩了甩终于恢复知觉的双手,解开大衣的扣子,把包子从怀里拿出来递给他:“赶快吃吧,暖暖身体。”

“谢谢!”白朗欣然接过,打开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塑料袋,大口撕咬起来,皮薄馅大的包子浸透了小印的体温,温暖鲜香。

回到白朗的小公寓之后白朗洗完澡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小印跪在地板上温柔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才想起跑到房间里抱出一床被子轻轻的盖在他身上,她对着白朗沉静的睡容宠溺地笑了笑,起身到厕所去清洗他存了一星期的脏衣服。

一模一样的白衬衫堆得满地都是,厕所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小印把白衬衫从瓷地板上一件一件地拾起来抱在手里,从角落里找到白朗家里唯一一件只属于她的家什——一只小塑料盆,周身的血液却在一瞬之间冷却凝固。

昏暗的灯光下,旧得微微发黄的塑料盆里,泡着两条截然不同的内裤,一条暗蓝,一条粉红,它们正难解难分地缠绕在一起,激烈而色情。

刺痛了小印的眼睛。

小印抱着衬衫逃出厕所,她一边在阳台浇花用的水桶里狠狠搓洗着白朗的衬衫,一边咬着牙齿汹涌地流泪。

五年了,从第一次在大学新生入学联欢晚会上看见跳弗朗明哥的白朗开始,已经过去了整整的五年。大学期间,她加入白朗所在的所有社团,每天在白朗最爱的餐厅吃饭,竭尽所能地靠近他,认识他,如愿以偿成为他最铁的哥们儿,最好的朋友,看着他与别的女生分分合合,换女朋友就像换衣服一样勤快,毕业之后知道他找到现在这份工作,她又放弃了千辛万苦考到的公职,不远万里追到他所在的城市,虽然他处处留情的性子从来没有改变过,每次见到他,怀里搂着的姑娘都各不相同,她还是每天像小媳妇一样陪伴他,照顾他,只不过坚信能够等到他浪子回头的那一天。

他却从来把她的照顾看得理所应当。

她知道他有洁癖,不管在外面玩得再怎么放肆,也从不会把女人带到家里来过夜,而今天,盆里泡着的那条女式内裤,就像一只白嫩的纤纤素手,看似柔弱无力,却出其不意扼住她的咽喉,一点一点地收紧,任凭她再怎么苦痛挣脱,希望的火光还是在眼前一寸一寸熄灭,最后只剩一地的枯寂死灰。

她知道她等不到了。他永远不会变,就算会,也不是为她。

“我走了。”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在后面补上一句:“好好照顾自己。”

小印简单收拾行李,坐上前往西班牙的飞机,飞机起飞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响起剧场里身后的男人所说的话:“这样的女人,真想现在就上了她。”她苦涩的笑了笑,心想自己一直以来实在是太过执迷不悟,傻到都忽略了自己从来就不是白朗喜欢的类型,白朗交过的所有女朋友,虽然相貌身材各有千秋,却无一不性感火辣,妩媚而骄傲,就像昨天和白朗共舞的那个女舞者,眼睛里无时不刻写满赤裸的勾引和诱惑,不像她,蠢蠢笨笨的,平凡又懦弱,全身上下一点魅力也没有,怪不得就算陪在白朗身边五年之久,最终还是注定得不到他,自不量力。

她又回想起第一次看见白朗时的情景,音乐是欢快奔放的大河之舞,他穿一套干净利落的黑白西装,黑皮鞋在舞台的地板上踢踏出浑厚又清脆的节奏,神情高傲,目中无人,挺起的胸膛上尽是倨傲与凌然,身前的女舞者嘴角盛开一朵殷红的玫瑰,远看就像嘴角滴出的一大团鲜血,血红的裙裾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他们狂乱而暴烈,凶悍地对抗,疯狂地纠缠,那时候小印就忍不住甜蜜而羞怯地在心里偷偷想:要是白朗怀里的那个女舞者是她,就好了。

再后来,她变成白朗最好的朋友,那个口咬鲜花的女舞者,变成白朗的众多女朋友之一。

既然他们的牵连缘起于弗朗明哥,那么到了最后,仍旧用弗朗明哥画下剧终的句号吧。

下飞机之后,小印在西班牙南部的塞维尔租了间小公寓,找到当地一位很有名望的老师学习佛朗明哥,虽然底子薄弱,但小印愿意下苦功夫,很快便跳得像模像样。

老师从背后拥着她,把手从她的腰上滑到她的前胸:你的问题在于太过清醒,没有丢掉你自己。

她点头,扭过头去和老师接吻,放纵而激烈。

一年之后,她回国,还没踏出机场就拿出手机给白朗发了一条短信:今晚你家见。

做好准备后,她来到白朗的公寓门前,敲门之后白朗果然在屋内应声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的她,神情显得惊讶和激动,他把她一把拥进怀中,在她耳边温柔地低喃:“小印,你去哪里了?我一直找不到你。”

往常的她,一定会被这个热情的拥抱搅得心潮起伏,情难自抑,任是天大的委屈也只能缴械投降,今天的她却只是冷硬地推开了他,声音里一丝温度也无:“我去学了弗朗明哥,陪我跳最后一支舞,以后我会从你的生命中消失。”

白朗的眼睛还是一样风流多情,他带着惯有的笑意看向她:“好。”

小印换上她在西班牙买的红裙子,挽起头发,往嘴唇上涂上大红色的口红,走出来之后,白朗的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下。

把大河之舞的碟片放进音响之后,熟悉的旋律在小印的耳边响起。

不一样,今晚的小印不一样,决烈而危险,妖媚却动人。白朗的眯起眼睛看着视野里凝成一片鲜红的小印。

她在前奏中轻盈地走出,到他跟前的时候,折身斜腰,柔软的手臂挥动出轻盈的线条,像一只站在水边顾影自怜的孔雀,她的腰肢那么纤细,她的曲线那么饱满,她的双手仿佛带有魔力,指尖灵动如风,所到之处尽是令他心驰神往的醉人风情,随着旋律的加快,她轻轻牵起身侧的裙摆,在身前灵活地交叉缠绕,他觉得她手下的裙摆也好似有了生命一般,温顺而热情地衬托着她的美,激烈的鼓点中她跳动着看向他的方向,她的眼睛里全是征服,她的眼睛里全是痛苦,她的眼睛里全是狐媚,她的眼睛里全是不屑,欢快热烈的音乐中她踩出扣人心弦的节拍,她旋转,她摆胯,她扭身,她伸腿,她的全身都是性感,她的全身都是诱惑,她的全身都是危险,她在勾引他,她在征服他,她在践踏他,她撩起的裙摆中隐约可以窥见雪白的大腿,但转瞬又已落下,她是在舞动,她是在盛开,她是在报复,她拍手,她用脚勾出完美的圆弧,她在挣扎,她在痛苦,她在伸展,她旋转,鼓起的裙摆像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着迷地跟上她的步调,来到她的身后,他在背后仇视她,他绷紧全身的肌肉,她转过身来面对他,她颤抖地呼吸着,目光炯炯地与他对视,他踩出激昂的步点,她牵动裙摆在他的身侧缠绕转动,她引着他走向何处,他就跟着她走向何处,他们步调一致,他们默契配合,他们的目光紧紧绞住彼此,他们在势均力敌地对抗,她远离他,他就试着去抓住她,她靠近他,他就试着去触碰她,他们脚下的步调一致,他们手上的动作一样,她在身前交叉双手,他就用双手把她禁锢在怀中,他们尽情地旋转,他们尽情地踢踏,他们尽情的欢笑,他们互相远离,又吸引着靠近,最后用力地紧紧相拥。

音乐结束。

她就在他的怀里,他的目光火辣而直白地望着她,他低下头去准备亲吻她,他突然间清楚地意识到,就在刚刚的那支舞中,他已经深深爱上面前这个把弗朗明哥跳得狂乱而奔放的姑娘了,这个姑娘,她是这么的熟悉,又是这么的陌生,她是这么危险,又是这么的引人着迷,她是小印,又不是小印,她是沉睡在小印身体最深处的另一个疯狂的灵魂,她是这么的虚幻,又是这么的真实,这爱情的巨浪来得如此迅猛而壮大,以挟卷天地之势直扑而来,瞬息之间已令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她利落地从他怀中抽身而出,朝着门口头也不回地走去了。

他来到窗前,拉开窗帘,看到她的背影在楼下的马路上逐渐地走远了。

这个脑洞源自于香港作家黄碧云的小说《血卡门》和电影《黑天鹅》。

弗朗明哥到底有多美,看完下面这个视频你就知道了。


这支欢快奔放的《大河之舞》由西班牙首席舞蹈家玛丽亚·佩姬斯(Maria Pages)亲身演绎,这位舞技精湛的女舞者现在已俨然成为了弗朗明哥舞的同义词,她的一段独舞曾被形容为“将玫瑰的鲜艳和哭泣挥洒在舞台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美丽里面好像有一种很自由又很抓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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