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段增勇：“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音符

达达的马蹄，马蹄的达达，打江南走过，袅袅余音，把一种美丽的音符，敲打于生命的琴键，亘古而今的悠扬，是人伦情怀的悠悠荡荡，芳草萋萋。...

这“达达的马蹄”声自从1954年响起，一个“美丽的错误”温馨、潮润、伤感甚或悲愁在所有阅读者的心田。这个声音的制造者，这个美丽的构织者，这个错误的酝酿者，那时仅仅二十一岁，他叫郑愁予。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取名郑文韬也好，更名郑愁予也罢，这名姓的铺展，不仅很文化，也很诗意，文化得很中国人，诗意得很中国化，勃郁得很中国生命，蕴藉得很中国精神。

同是诗人气质的杨牧先生，曾灵犀通辩地说：“自从现代以后，中国也有些外国诗人，用生疏恶劣的中国文字写他们的‘现代感觉’，但郑愁予是中国的中国诗人，用良好的中国文字写作，形象准确，声籁华美，而且绝对地现代的。”事实上，20世纪50年代的台湾，西方现代风、现代潮正在酝酿，文艺界在欧风美雨里备受洗浴。自此而后的郑愁予，始终坚持自己的诗歌创造道路，“综合古典与现代的美，融合中国与西方的真”（欧秀慧语），以其自成风格的优美、潇洒、富有抒情韵味的温柔华美诗行，在浅斟低唱中展现现代诗歌的中国精神和中国气派。还是中国文化的深刻浸润，还是中国精神的深刻潜沉，还是中国文字的深刻染濡，成就了郑愁予“中国的中国诗人”形象。

《错误》一诞生，就广为传播，在台湾被称为“现代抒情诗的绝唱”：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每每吟咏，这“达达的马蹄”总是给人留下至为深刻的情感记忆。在极尽空寂和无限寥落的诗歌氛围里，唯有这“达达的马蹄”是一种鲜活的灵动，唯有这“达达的马蹄”破碎了遍布江南的沉寂，唯有这“达达的马蹄”把一种“美丽的错误”诗意地制造，唯有这“达达的马蹄”奇峰突起了整个诗歌的深长意味。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是一个美的极致，有一团美的光晕，绮丽了想象的思维。“开落”明显是个偏义复词，只有“开”“盛开”的意思，而没有“落”“凋落”的意思。这如莲花开落的“容颜”，充满了一种等待和期待，一任季节更替，等待和期待弥漫于莲花容颜的每一个细胞，生活和生命存在的唯一目的，甚至于唯一希望，也就是“等待和期待”。就一个“等”字，漫长了岁月，也忧煎了心情。“等在季节里”，日月轮转，季节更替，等待着，盼望着，期望着，梦想着，就为“一个结果”的呈现，就为“一种心情”的圆满。这“如莲花开落”的“容颜”，无论是怎样的联想，无论是怎样的拟状，无不是一种清纯脱俗，无不是一种晶莹剔透，无不是一种水木清华的芳香和芳醇。

美得令人眷怀，美得让人心痛，美得使人静息了呼吸，驻足凝眸，这美的光影竟然是天地间的至真至爱至情至性的圆融凝结，柔美酣畅。

《错误》一开篇，就把一种美轮美奂的光环如真如幻虚实相生地挥洒在读者的眼前，融贯在读者的心田，刻骨铭心。任随岁月风刀的挥舞，这“如莲花开落”的“容颜”，依旧是陈酿老窖的飘香，清洌醇厚，悠长了等待的日子，美丽了等待的明眸，醇厚了等待的心情。

东风不来，柳絮不飞，跫音不响，春帷不揭，这主谓结构的“不”字句的铺排，在一种否定性状态里，把等待的明眸晦暗，把等待的心情煎熬，把等待的日子荒芜。一切的美好，一切的希望，一切的温柔，尽在等待里烟花散落，梦幻泡影地存在。“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于无声处，那被禁抑的心，枯涩着，苦涩着，忧闷着。寂寞的等待，清苦的等待，近于绝望的等待，依然是等待的心肠的蠕动和辗转，依然是等待的心情的浩茫和漶漫，等待的尽头，等待的远方，等待的终结，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这一系列的铺张和渲染，无不是为了这“达达的马蹄”的聚焦。这聚焦的瞬间，竟然是更为深度的创伤，更为深沉的痛楚，更为深刻的焦灼——“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昙花一现的，是梦中的虚幻；

真真切切的，是等待的迷失；

生动活泼的，是东去的流水……

等待的日子，依然继续；

等待的眼眸，依然顾盼；

等待的心情，依然苍黄……

“达达的马蹄”，达达的，达达的，残余在耳际的袅袅，荒凉在心原的清脆，让一种静柔静美静寂的等待，有了一种声音的回旋。这个声音，是“未归”的一种希望之声，是“将归”的一种盼望之声，是“终究归来”的一种梦幻之声。

“达达的马蹄”，达达的，达达的，错误了，却也美丽了，这是一个“错误的美丽”，这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美丽了等待的希望的再度萌生，美丽了等待的念想的蓬勃狂烈，美丽了等待的煎熬的柔绵悠长，美丽了等待的风景的地老天荒。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一切的等待已不再是等待，等待的结果不再重要，等待的心情美丽了生命，却也美好了一种天地人伦的情思。

“遇上你是我的缘，守望你是我的心……”

远古而今，乐莫乐兮，悲莫悲兮，无不凝结于“等待”的绮丽眩惑。

达达的马蹄，马蹄的达达，打江南走过，袅袅余音，把一种美丽的音符，敲打于生命的琴键，亘古而今的悠扬，是人伦情怀的悠悠荡荡，芳草萋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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