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复:死亡变奏曲 向死而生

 

有时我们在社会名利太多,给我们很多误解,直到失去一切时才领悟...

有时我们在社会名利太多,给我们很多误解,直到失去一切时才领悟,就像当我发现自己得了第四期淋巴癌时,我的领悟可能比过去我在若干公司做得还不错的成绩要更深刻。


陈文茜:

你觉得自己小时候是调皮捣蛋的人吗?

李开复:

非常调皮捣蛋。直到我去美国,才变乖!

陈文茜:

调皮捣蛋是不是你到现在还可以很像科幻小说一样创新思考的非常重要的基础?

李开复:我认为这两个的相关度很高!

陈文茜:

在给女儿的一封信中,你称赞女儿,写了父亲对女儿的感情,好令人感动,但当中突然跑出这样的一句话:“你不但长得可爱,而且是个特别乖巧的孩子,从不吵闹,为人着想,既听话,又有礼貌。”这好像不是小时候的你?你当爸爸时,希望孩子是乖巧的,可是自己当小孩时,却调皮捣蛋,而且觉得这样很棒,认为这跟你的创新充满关联性,你不觉得这个逻辑有问题?我为什么要提醒这件事,是因为很多第一代的创业家,自己很成功,是因为他小时候是个调皮捣蛋的人,但当他成功时,却要他的孩子当个听话、乖巧的小孩,你不觉得这个逻辑有问题?

李开复:

非常同意你的观点,我之所以这么写,因为我让我两个女儿成为她们自己希望成为的人。而我的大女儿天生就是乖巧的人,小女儿天生就是非常调皮,但我都支持她们,做她们想做的人!

陈文茜:

你有一个天分,非常幽默、可爱,你曾经说你希望跟八种人聊天?第一种是百岁老人,你应该是意指他的人生已经经过好几个阶段,累积了很多人生感悟;第二种是三岁小孩;第三种是曾经一无所有,现在是亿万富翁;接着是曾经是亿万富翁,现在一无所有;还有看过一千本书的人,为什么是一千本,一千本书很少啊?

李开复:

因为我是在社群网站上发这个讯息的,我觉得看社群网站的人恐怕很少读过一千本书。

陈文茜:

另外是到过一百个国家的人,这很难。全世界国家很少,你去过万那杜吗?现在全世界台风最严重的地方?

李开复:

没去过,所以可以去找去过一百个国家的人谈。

陈文茜:

最后还希望跟死刑犯,以及癌症绝症晚期的人谈话。这里面每个都颇有它的道理,可否谈一下为什么是这八种人?

李开复:我觉得人生有一个必然真相,就是年纪愈大,愈能感受到年长者的智慧,就像马克·吐温曾经说过:“我的父亲在我十岁时是非常愚蠢的人,十年以后,他长了好多智慧。”所以,我觉得我们年轻时并没有意识到年长者的智慧和经验,当然你不会去跟百岁老人问科技趋势,但会对他的人生体验,和他看到的跌宕起伏以及所经历的各种事件有兴趣,无论是经济、政治、家人、亲情,他应该有很多总结,让我们可以增长智慧。

陈文茜:

百岁老人下一个为什么就是三岁小孩?

李开复:

因为我觉得这个社会充满了偏见,而且我们会不自觉地给孩子做很糟糕的洗脑。其实我现在听自己写给女儿的信,其中有两个字让我觉得很刺耳,那就是“听话”,我非常同意当时我应该不要写这两个字。因为听话是中华文化特别糟糕的一个思想,认为孩子听话就好,父母亲知道一切,所以父母说什么,你就要学什么,而你就是我的附属品。

陈文茜:

所以如果明天《中国时报》注销李开复说:“绝对不要当听话的小孩”,你觉得这个标题怎么样?

李开复:

应该是说绝对要做一个有自己判断力的小孩,父母讲的话你要参考、重视,但是要想你自己该怎么做,自己负责自己的人生。至于三岁的小孩应该还没有被父母和社会过分地洗脑。

陈文茜:

你觉得这两种人一个是年龄到了一个程度就有智慧,一个是还没有被世界或社会的价值观所污染,另外,想请你谈谈为什么想认识曾经一无所有、现在是亿万富翁,以及曾经是亿万富翁、现在一无所有这两种人?

李开复:

曾经一无所有、现在是亿万富翁这种人相对富二代、富三代更值得我们尊重,因为他白手起家做出伟大的事业,很希望知道他是怎么做成的、有什么可以帮助、告诉我们。至于亿万富翁变成一无所有,则是因为有时我们在社会名利太多,给我们很多误解,直到失去一切时才领悟,就像当我发现自己得了第四期淋巴癌时,我的领悟可能比过去我在若干公司做得还不错的成绩要更深刻。

陈文茜:你为什么把死刑犯跟得绝症的人摆在一块?

李开复:

因为可以知道当他们面临人生即将结束时,是如何看成长的每一刻,以及过去做的每一件事,如果还有机会重来,他们会怎么做?因为得绝症的人未来的日子有限,想知道他们会怎样去过每一天,根据他的描述和智慧,可以让还有更多日子的我们学到很多。

陈文茜:

我觉得最应该讲话的是,从亿万富翁变成一无所有的人,因为那种人对人生的领悟最高,但年轻人好像还不需要跟死刑犯讲话,还是你觉得他们现在就应该要跟死刑犯讲话?

李开复:

我觉得可以学到很多,当然前提是,你去讲话时,必须先想你要学到什么,要擅于发问。另外,死刑犯可能也有一定的感悟,如果只是愤世嫉俗,说法官判错了,要平反,那么谈起来就没什么意思。

陈文茜:那癌症末期患者呢?

李开复:

当然也是,有些癌症末期的人可能非常不开心,痛恨一切,但也有些人非常乐观。例如,我有一个朋友大概三个礼拜前过世了,过世前两个星期我去看她,当时很佩服她,从她身上学到很多。因为她老公是外国人,希望我能跟她老公更深入交往,怕她老公在台湾没有朋友,不会讲中文,于是帮他安排能够交心、讲英文的朋友,我觉得一个人面临人生最后时光时,还能够为人着想,实在很勇敢,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好的学习对象。

陈文茜:

那时看到你在社群网站发了“多跟这八种人聊天”的讯息,其实很想添加两种人。第一种是儿童癌症病患。他可能才八岁或十岁,因为这个年龄是最容易发骨癌和脑癌,以前的技术一定要截掉一条腿,若不行,就再截掉另一条腿,而且一定要化疗,但那时又是成长最快的时刻,也就是癌细胞发展得最快。

去年中秋节,我跟刘若英去荣总九三儿童癌症病房,那时她已经怀孕,不希望被媒体拍到,因为还没告诉大家她怀孕了,但她当时看到一个孩子,一直敲头、一直敲头,就问医生,他是不是头痛?医生说是因为得了脑癌以后,动了脑部手术,在那之前有能力表达自己要说什么,但现在想要跟你说好高兴看到你,却想不起来,没有能力表达自己的情绪,就很生气,一直打自己。所以,后来刘若英生孩子时,不会期望孩子成龙成凤,只希望孩子健健康康就好。当你看了癌症病童就会想到,我凭什么这么健康长大,他为什么在这么年轻时就得这种病,他犯了什么错?站在旁边哭泣的都是父母,表示遇到了,也没有办法。

还有一种人也是我想加上去的,那就是失败的政客。失败的政客感慨通常都很深,以前面对的是车水马龙,然而,一旦从最高的位置下来,不再有镁光灯跟着他,或是被大家簇拥,就会感到世态炎凉。我觉得这两种人应该加上去,您的看法如何?

李开复:

非常同意,癌症儿童和罹癌的成年人可能有不同的领悟,但失败的政客可能和一无所有的亿万富翁有些类似。

陈文茜:

你怎么看美国、中国内地和香港首富的生活?比尔·盖茨给自己盖了一个很特别、很有设计巧思的房子。乔布斯的房子就很普通,他住的地方叫帕罗奥多(Palo Alto),是一般美国中上阶层家庭的普通房子。巴菲特更是不得了,他简直住了一栋烂房子,还开了一台凯迪拉克的烂车。他这么会赚钱,这么老了却不请司机,喝饮料也只喝可口可乐,因为那是他非常重要的投资品,生活非常简朴,也不太给小孩钱。你后来看到了乔布斯的所有情况,在北京时,也见到非常多的中国首富,你怎么看美国这些首富?

李开复:

我更佩服美国这种精神,我不会认为首富或有钱人就一定要做慈善,低调或是高调,因为美国也有各种不同的人,像甲骨文总裁赖瑞·艾利森(Larry Ellison)就很爱花钱,买豪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作风,特别值得我们学习和敬佩的是,不要被太多世俗的东西所捆绑。你认为自己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去做。巴菲特觉得他就是要节俭。乔布斯可能认为有一个合适的房子就可以,比尔·盖茨喜欢请一大堆学生到他家的草坪,每个人只要能够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去实现自己要的东西,而不是世俗告诉你,一定要在最贵的区,买一栋最大的房子来炫耀。

我觉得两岸的华人太被世俗所捆绑,这点应该要跟美国人看齐。另外,大家都爱攀比谁有最好的房子、车子,炫富其实是幼稚的想法。第二,华人比较不像美国人有足够回馈社会的心态。比尔·盖茨把全部的钱捐做慈善很了不起,但巴菲特更了不起,他把钱捐给了别人的基金会,他跟比尔·盖茨一样有钱,但比尔·盖茨毕竟是捐给比尔·盖茨基金会,也就是把钱变成了名。巴菲特却把钱全给了他,这种心态和胸怀,我觉得华人应该多学习。

过去十七个月我一直在台湾,也接触了很多台湾的创业团队,他们想了很多方法希望得到富豪的支持,但最后发现,台湾虽然钱很多,好像都没有人愿意把钱拿出来,无论是投资、赞助,或是建立一个生态系统,让台湾有下一代的科技,大家的思维还是我有我的王国,你要来跟着我,我就占大股份,没有一种心态是,我们已经在移动互联网落后了,是不是能创办或是成立天使投资机构,做各种事帮助年轻人走向新一代的创新科技。不能说每个富人都没有做,但是整体来说,更多人想的是怎么把王国做得更大,尤其是怎么赚更多的钱,对自己有好处。这种利己而没有利他的思维再延续下去,就很让人担忧。

大陆当然有很多土豪,但应该给他们一段时间,因为任何一个经济体刚兴起时,大家好不容易苦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代,要把赚的第一桶金给出去,还是有点困难,让他不去炫耀,也有点困难。所以,大陆可能还要时间观察,现在这种土豪炫富的情况可以理解,但希望未来会更好。

陈文茜:

你曾经给年轻人一些建议,譬如大学时要好好交朋友,也给孩子身教,譬如一定要相信人、尊重人,但你一定被欺骗过,当然台湾人也骗人,否则我们不会有食品安全的问题。台湾人最近跟大陆人关系紧张,老觉得到大陆做生意就会被大陆人骗,你在北京那么多年,怎么继续维持你对人性的信赖?你坚持信任和尊重别人,就算最后被骗了,仍然相信你得到的远比你失去的多?

李开复:

因为一个人在任何的环境里生存,或者想得到成功,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得到别人的信任。我在美国、台湾、中国大陆生活了这么多年,发现要得到别人信任,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信任别人。当然信任必须出于诚意,当对方还没做出欺骗你的事时,你先以信任的态度对待他,让他觉得深受尊重、信任,对方就会报以感谢和回馈的心。

陈文茜:你在美国和北京待了那么多年仍然如此?

李开复:

我当然也被骗过不少次,上过当,吃过亏,家人也会说:“你看你就是太信任别人,才会落到这个下场。”但我觉得如果你把因为信任别人所得到的,跟因为信任别人所失去的拿来对冲,最后一定还是得到的远远更多。而且,我相信人性是善良的,我在大陆投资、帮助的企业,以及在研究院雇用的都是年轻人,发现他们非常相似。如果因为某一些事件,把对岸的青年标上了不诚信的标签,不仅很不公平,而且也没有基础。

陈文茜:

2013年对你来说是很特别的一年,你在社群网络上的粉丝很多,也有很多想法,常告诉年轻人比较开放、有创意的思考模式,也被选为最有思想影响力的人,很多诺贝尔奖的人都不一定会获得!你那天很高兴吗?

李开复:是!很开心,就跑去美国领奖去了。

陈文茜:但领了一个奖没多久,你就发现你得了淋巴癌?

李开复:是!

陈文茜:

所以,2013年对你来讲就是一个对冲?面临人生的大改变,我不喜欢用挫折这两个字,因为每个人都会有疾病。你在疾病之后,写下很多话,其中有一句蛮特别的,就是人不要那么想要有影响力,因为想要影响力,就表示没有完全放下名利?

李开复:

中华文化几千年的累积,其实就是在追求一件事情,也就是名,追求利可能有人认为太铜臭了、太现实了,既狭窄又短视,但追求名则是所有人不断被灌输和洗脑的,所以粉丝多了,我们就很开心,转发多了,就很得意,把自己变成社交媒体的机器。

生病之前,我一天可以在社交网站发二十条信息,除了工作之外,所有时间都泡在上面,说好听一点是我要追求更多影响力,帮助更多年轻人,说难听一点,就是要出名,这其实是钱币的两面,没有一面是完全真或完全的假,现在回想那时,帮助人或正面影响人很好,留下价值也很重要,但是为了更多粉丝,而把自己变成机器,就不是上天让我们来到这世界的理由。

陈文茜:你生病以后觉得人到底应该为什么而活?

李开复:

以前我认为人应该最大化自己的影响力,如果是三年前问我,我一定想都不想就这么回答。因为影响力变大了,对世界就会有正面贡献,所以,那时做很多事都是以影响力的大小来判断。但是,现在我觉得人来到世界是要让自己不断地提升和进步,我们只能改变自己,把自己做好,现在我做一件事时,可能不会只想影响力的大小,而会想如果每个人做了,世界会不会更好?如果会,就去做!如果本来就想做的事,就不要那么在乎结果,或是用数字来衡量,只要心中认为是一件好事,就去做。

因为其实当我们只考虑影响力时,往往只会帮助最厉害的人,或是只去见最棒的创业者,若是普通人我就不见,演讲也只去最好的学校,而且人数愈多愈好,变成每个选择都是只帮助少数人,但得了癌症以后,就觉得每个人的灵性和价值,应该都是平等的。

陈文茜:

淋巴癌不像肝癌,可以直接把有问题的点切掉,属于全身性的疾病,无法根治。当你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你恐惧死亡吗?

李开复:

因为听到时,并没有特别研究细节,只是知道有二十多个肿瘤,所以照射正子,整个肚子就像圣诞树一样亮,医师都不敢看着我分析病情,得知自己是第四期时,就开始数日子。刚开始时,真的特别沮丧,但后来做了一些研究,并且在医师指导下,慢慢了解存活期可能不是那么短,而且如果好好照顾自己,甚至还可能活蛮久的,所以又得到了希望。这段日子可以说是跌荡起伏特别严重的一段时间,前一天可能抄写遗嘱,后一天可能看到一些希望,遗嘱也因此重写了很多次,因为台湾的遗嘱要用手写,而我的中文很烂,写错一个字就要整页重写,又不能擦,一擦就不知道是不是别人修改的。

陈文茜:

除了很理性地分析疾病之外,你那时还用什么方法克服自己的恐惧?看你建议的科幻小说吗?因为你曾说人要有想象力,就要看科幻小说。

李开复:
其实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做了很多深度研究,一方面觉得这如同赛跑,也把它变成一个游戏,只要我能让这个癌症不要再复发,而医学不断地进步,尤其是免疫医疗,虽然现在可能还有后遗症,但只要把它压一段时间,就能够赛跑,跑过了就有希望,也就是用一个比较乐观的思维面对。

另外,也发现我过去的工作方式错误,以前我每天半夜会醒来三次,每次起来,就跑到书房去回E-mail,因为那时我认为人生应该分秒必争,觉得醒来躺在床上,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先把E-mail回完,有点睡意再回去睡,这样部属也会觉得我好努力,但其实这也是很幼稚的想法。后来才体悟到自己在处理压力、睡眠、饮食、运动,全部都不及格,怪不得要得癌症。于是就下决心彻底改变生活方式,才有资格去参加赛跑。

改变生活方式刚开始确实蛮痛苦,毕竟以前有一些惯性,例如工作、社群网站都排得非常紧密,有天起床,突然发现今天没有任何行程,唯一的行程就是照顾好自己,也就慢慢发现,其实人生除了分秒必争之外,还有很多乐趣。譬如家人对我的爱,和家人一起度过日常时光,或是出去爬山、呼吸新鲜空气、闻闻花香、看本好书,甚至在澡池里躺一小时,享受一下按摩,都是过去没有好好体验的生活。

例如,有天我到一位住在阳明山上的一个朋友家,我说你家的景色好漂亮,你把树砍了才看到的吗?他说你来过我家了,上次就是这个景,树也没砍。我才慢慢意识到,以前我的脑子不断在滚动,随时都在想事情,无论陪妈妈吃饭,陪女儿看电影,或者是和家人去逛街,都在想工作的事。能滑手机就滑手机,不能滑手机,就在脑子滚,现在已经可以轻松放下了,发现世界有很多美好的东西,过去我可能都错过了,如果不是这次生病的礼物,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学习如何享受美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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