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老指间——写给阿宝

历经千山万水，我们依然丰盛于彼此的指间。...



约书亚和巴克斯，不仅将作曲家这一须耗尽生命全部激情的极限创作演绎得淋漓尽致，更呈琴瑟合鸣的至臻完美，从情绪交融难分你我到技艺淋漓尽致，将观众带到音乐情绪体验的巅峰境地，整场为之疯狂，亦是不难推想的事实。作者 | 阳光

刊于 | 《38度》第20期当贝多芬A大调第九小提琴奏鸣曲旋律行进到第二乐章“变化多端的快板”末端，从第一乐章开始被激发、调动、升腾而始终小心抑制的情绪忽然如洪水决堤，冲破各种仪容、礼节的封锁，泪泉汹涌，如这个季节春水般迅猛而丰沛；而一边是泪如雨下，一边心内欣慰：庆幸自己没有错过这场发生在春天的音乐盛宴，给我这个时节的生命赐予了一场狂雨般的洗礼。更有的是，因这一场忽如其来的恸哭，让自己生理心理上都略感措手不及，便生出对作品、对音乐、对自己的好奇，便有了写字成文的冲动。

对这位誉满天下的小提琴家约书亚·贝尔，我其实并无更多实质性认知，只是从资料里获悉他光彩夺目、实至名归的“大师”之境：集奥斯卡、格莱美与费雪奖三大国际音乐界顶级奖项荣耀于一身，实属罕见；从资料里获悉他自由生长的音乐履历，从名师，从自由，这一条是让我感到他与众不同的生长经验；而正是这种在艺术追求上自由生长的心路，才可以有他执珍稀名琴，在地铁间演奏的艺术家对于艺术的探索与实验。

在详阅深圳音乐厅精心制作的节目单时，约书亚几张照片中的眼神吸引了我。应该说，单荣貌俊美、阳光而迷人的脸庞此条，演艺界、体育界诸多男神都堪匹配，但是约书亚的眼神吸引了我，是的，他的眼神。珍藏这张节目单的朋友可以找出来细看，三张照片里，这位天才而尚自由小提琴家的眼神清澈、隽永，有些坚毅的味道，更关键的，是他的眼神里透射出一种浓郁疑虑、探索与思考的味道，对世界、对人、对生命、对艺术与生活的永恒探索。疑虑、思考，而后坚毅，四位一体，是我心里对真正的、纯粹的艺术家的定义与尊敬的根本，而生疑而思之后的答案，必将自然而然呈现于艺术家的艺术行为表达，在从古典到现代，从交响到合唱，从器乐到人声等辉煌壮美的音乐殿堂内，作曲家、指挥家、演奏家莫不如是。这遵循的是我心中艺术第一定律——（破折号）艺术于人生，于神意，于艺术本身不息的追问、追求自己的答案，而后化于精准、超凡技艺之上的表达。

深圳音乐厅这场列入年度重磅场次的大师音乐会曲目相当纯净，除了开场热身一首托马索的G小调恰空曲和之后返场听众们耳熟能详的三首单曲，两首三乐章小提琴钢琴奏鸣曲是绝对主体：贝多芬A大调第九号小提琴奏鸣曲和拉威尔G大调第二小提奏鸣曲。爱乐者稍做功课便知，第一首号称贝多芬为某小提琴家创作，是贝氏难得一见的细腻深情之作，小提琴技艺上高难度作品；而拉威尔篇，则是一首融古典与现代气息于乐章之间的典范之作。而本场音乐会约书亚的钢琴伴侣是阿莱希沃·巴克斯，是的，请允许我不可抑制地用了“伴侣”一词，非如此无以表达我对二人在弦与键的滑行、跃动间，在每一个音符、每一处眼神传递的，二人共有的艺术之灵相随相伴、相知相印而演绎出高山流水般的完美撼动。

执子之手 游弋神秘国——拉威尔G大调第二小提琴奏鸣曲M77基于个人在这场音乐会中很特殊的听乐经验，读者们先容我记录下半场曲目的心得。

拉威尔写于1927年的一首技艺上挑战高难度的小提琴奏鸣曲。首乐句一出，便是令人意外的不和谐音程间？ 对于古典的突破与听觉上一种意外的欢喜，与上场曲目截然不同的曲风，彻底将我领入音乐另一重国度。

拉威尔和德彪西，均为20世纪初作品中充满明晰现代色彩探索与融汇的两位作曲家。艺术家所处的时代、生平、朋友，艺术天赋与旨趣，都会或浓烈炽热，或润物无声地潜藏于作品之中，谓之风格，谓之造诣，谓之个人色彩与追求。

而这首G大调小提琴奏鸣曲的第二乐章，直接因BLUE之名。这位生于长于意大利的作曲家52岁那年到达美国，和格什温、卓别林情谊非浅。这部作品，据我的非严谨查验，颇有觥筹交错之后，突破古典范式的作品致力。一点八卦是，1928年，拉威尔在美国25个城市指挥演出，挣了两万七千美金，足以让这位音乐老师安享晚年。

一切后来的补课，都验证了我现场听这首曲目的原始第一感受：一种相当别致的古典音乐，说严谨，却又不那么绝对的严谨；说现代，却绝非彻底自由无节制的现代；其中弥漫着蓝调爵士音乐自由的气息，却与古典音乐的调性、章程、约定始终不离不弃，这首乐曲最终呈现出古典华彩与现代迷离编织出一道别致、神秘的朦胧面纱，而其终极炫技的末乐章“无穷动”，循环往复，从情绪到音符间真正的无穷动，为约书亚大师级的极限技艺给出了最佳的文本载体，约书亚和巴克斯，不仅将作曲家这一须耗尽生命全部激情的极限创作演绎得淋漓尽致，更呈琴瑟合鸣的至臻完美，从情绪交融难分你我到技艺淋漓尽致，将观众带到音乐情绪体验的巅峰境地，整场为之疯狂，亦是不难推想的事实。

你成就我生命的丰盛——贝多芬A大调第九号小提琴奏鸣曲 OP.47古典音乐艺术知识底子既薄且不思进取的爱乐人如我，有过在约书亚“贝A9”奏鸣曲现场行进间心襟动摇、泪如雨下的经验后，对这位小提琴家荣耀的履历的关注反而淡出。

自第一乐章持续的慢板——？ 急板第一个音符起，小提琴与钢琴便开始了一段相依相伴、比翼齐飞的乐句旅程。音乐行进间一种意象闪现脑间，萦绕始终：清溪在山岩间穿行，初如长江源，汩汩而行，澈然，湛然，沛然；时而清流婉转，时而激流湍飞，时而明亮欢畅，明而沉郁低洄。两张琴随着旋律主题的不断呈现、变奏、反复、升腾，一条生命的河流时急时缓、时泥沙时珠玉，飞翔着从眼前流淌；而在清溪、河流恣意直面、释放、狂奔、缓行之间，我们能明确地从钢琴的如影随行、应和与追随，调动与引领间，触摸到山石巉巉，树木历历，大地沉静的永恒之在。

在第二乐章“变化多端的行板”时，钢琴如日中随风澜起的金色池塘，小提琴则如池塘里孕育生长、欢乐与忧伤不舍昼夜的夜莺，狂澜时歌，微澜时歌，宁静时歌，月色里歌。有一次很典型的主题乐句上行，螺旋式攀升、复现，缓时忽骤起，急时而顿歇，把听得全神贯注且注入无限生命阅历观照如我者情绪调动得呆呆傻傻，如痴似醉。待第三章“急板”降临，狂风骤雨般的节奏，把现场神经直接提升到台上二位演奏家对作品理解、表达、演绎的同步，几度兴奋、紧张，几度迷失，再回归，再迷失，旋律最终戛然而止，仿佛一阵龙卷风过后的风眼，整场数秒肃穆，观众们情绪停留在深山树藤，深渊蛟龙，在自然与生命的丰盛、繁复、迷人间迷失，无限满足而怅然所失，我呜咽依然，狂泪不止。以接受美学的角度，这场曲目毕，一万个人理论上听到一万个约书亚。以我今时今日年逾不惑与算不得丰盛的爱乐阅历，我之所听所想，都是个人在音乐间的自我观照，亦算得最独特的听乐体验。对于约书亚和阿莱希沃对贝多芬这部“不多见的细腻、高难度之作””奏鸣曲的完美演绎，我以为在技艺高超之外，更在乎琴与琴的声声相应，弦与键的心心相通。我以为不屈与《命运》抗争的音乐战士贝多芬，在这首小提琴奏鸣曲作品里，体现出他追求生命温暖的致力。

命运这桩事，除却无常、不可预测、不按逻辑出牌等等使人类不安、不快的痛苦桩件，有波澜、暗礁，有浮云敝日，有高山障目，命途多艰，九曲回肠……而归于不言败的人们，本质生出不屈与对抗，此谓之真正的强者，强者之幸，在于性格与始终如一自我激励，贝多芬的《命运》，算是表达抗争的集大成。

还有另一种幸运，对于由时间掌控的生之命运，常常施以另一种姿态，不理会，以及不理会之后，在世俗时间内的顺时应势，怡然自得。这种幸运的前提，是《诗经》“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所言的子——（破折号）伴侣，夫妻情重、爱侣相依、世有知音，这便是人世间伴侣之幸。拥有如此的幸运，便可以于命运的各种发难、挑恤有了免疫力，便坐拥人心的智慧与力量。在命运这个敌进我退的战术家前，你只温雅坚毅地不理会，他便偃旗息鼓。

有以道、以理、以性灵为侣者，中国文人士大夫中所多见，我们所熟知的孔子、庄子、屈原、司马迁，孟子激励过我们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与智慧，这种侣，属圣人之侣。而执子之手、同道不孤中的所指，却是凡人之侣。凡人之侣，近在身边，触手可及；一起苦，一起甜，一起歌，一起泪，一起直面命运耳提面命的吊诡，一起共同享受甜美的馈赠。岁月嶙峋时搀扶、花月美丽时共恋，同卧共寝，同室共箪，相依相随，不离不弃，始至“与子偕老”至境。

中国“礼乐”一直高大上，关乎民风国治，而针对个人的音乐侧重于修心养性，比如古琴。而不长于合奏的中国音乐，却单单发展出《高山流水》《琴瑟合鸣》《凤求凰》等与双双对对相关典故与人文美谈的乐曲，无论乐人与听者、乐人与乐人之间，同声相应，同气相和，琴瑟里的人世美满，笛箫间的江海翻腾，和西方古典音乐奏鸣曲这一曲式相通，从作品到演奏，都将最亲密关系间的音与音、人与人之间相互激发、匡扶、成就的意义发展到极致，抵及艺术表现上的终极圆满，终而撼动人心，一石激起千层浪，乐人与听者间激发出高度和谐的生命共鸣。

听过不止一个音乐家朋友说到，和几个至亲好友一起发展室内乐，才是心头念念不忘之倾心美事。我想这也应了“弱水三千，取一瓢尔”的真理，人世恒持的温暖与爱，恰由身畔亲密伴侣之间缔造，只需两个人、少数人的惺惺相惜、心气相连，生命便自然拥有了一种从命运缝隙间、于阡陌红尘收获心灵温暖的可能；亦自然远离了哀叹、踌躇、消沉等等“负能量”，收获生而为人的安宁与欢畅。于是，也就大可以不理会命运，所谓“笑看庭前花落花开”，浑身散发着智慧的荣光。

于古典音乐专业，调性、对位、音程、和声、配器等方方面面，我都算得十分无知，然而勇敢而无畏地写下以上“非乐评”文字的初衷，确实因为我的泪雨磅沱，泣不成声，因为身边人的感动，因为走出音乐厅后心内的弥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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