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原创】 在生命的极限里

 

在生命的极限里何瑞清雨下了一天一夜。翠绿的巴山掩映在雨雾之中。雨水冲垮了上山的路,到达巴中三维油气勘探450...

在生命的极限里
何瑞清


雨下了一天一夜。翠绿的巴山掩映在雨雾之中。

雨水冲垮了上山的路,到达巴中三维油气勘探450测线必须翻过两座山。还没等天放晴,打井的就急不可耐准备上山了。雨后的山峦很美,雾岚沿着半坡的松林攀爬而上。一股股山泉由半山飞向山谷,瀑布的雨雾仙魅般飘散开来,更增添了大巴山的神秘和壮观。

打井带班的老秦对我说,天看来还会有雨,等天好定了,我派小于下山接你。我说,你们一千多斤的钻机都能搬上去,我一个空手人还上不去。其实谁不知道井监与打井人的关系,我跟着上山有我的责任,他们甩开我有他们的用意。见我准备行李,其他几个人朝我坏笑。他们的心事我明白,雨后的山路一定很难走,可我又怎么输于他们。

山上的空气非常清新,有一种泥土的芬芳和野草的涩味,一些颜色艳红的山果挂在树枝上,小鸟在树尖叫个不停。为抄近路,钻井组决定沿山间小路拾级而上。小路是当地的山民们用参差不齐的板石铺就的。这是他们多少年来走出大山的通道。小路掩映在齐膝的杂草中。对蛇的恐惧,使我在杂草中每跨一步后背都要渗出冷热交加的细汗。沙沙作响的草叶令我想起赵忠祥解说的《人与自然》,幻想中的那些爬行动物攻击的镜头扰得我心烦意乱。打井的人走在前面,我跟在他们后边。上山的路不知不觉陡峭起来,后背上的行李越来越沉重,我的呼吸也开始沉重起来,粗重的呼吸几乎要爆开我的肺部,蓬蓬乱跳的心脏也像要冲出胸膛。我的腿抬得越来越艰难,像被黑黝的山体吸附一样。见我这样,老秦对抬钻机的工人说:“你们先上去吧,我和师傅歇会。”我的头有点晕,由于骤停下来的缘故,胸口反而变得更加难受。老秦问我:“不要紧吧。”我摇摇头。缓下来的时候,我问老秦为什么不让他们几个也歇会。老秦说,他们不要紧,要歇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歇。

从山这边到那边的测线从地图平面上看,只有三公里,可我们走了五个小时,中间歇了五次,到达那里我们几个人的衣服都已湿透了,老秦的侄子小宇脸色有点苍白,老秦无言地叹了口气。原来小宇今年才十八岁,他来这里是挣钱供他哥上大学。

在山顶一块开阔地,我们用石头垒起一个灶堂,支起铁锅,煮了一锅土豆南瓜稀饭。饭后,老秦他们就开始在峭壁旁打井。浓浓的黄色的风钻冲击起来的粉尘笼罩树林弥漫在山谷间。傍晚的时候,老秦的女人带着一个妙龄的少女上了山顶。老秦的女人三十多岁,麻利而俊俏,与那个女孩三下两下就搭好了两顶帐篷。随后又马不停蹄地扯起晾衣服的绳子,并用几片蛇皮袋围起一片临时厕所。

夜在雾岚中弥漫开来,但到了午夜月亮竟露出了脸。月下的山峰静谧而沉寂,层层叠叠的峰峦在月光中散发鬼魅一般的光影,杂草里的蛐蛐轻缓柔和地叫着,所有的一切和谐而恬淡。在这空旷的山林间我久久不能入眠,我想这应是体力透支的缘故。月亮升上中天,我忽然想起一个网友曾说过,静寂是心灵的归属。

早晨的阳光还没照耀开来,钻机的声音就响了。如雾的薄云梦幻般从半山腰飘来,一层层,一缕缕,笼罩整个山冈。溪流从半峰的巨石上倾泻而下,在光滑凹凸的卵石间跳跃。雨雾之中,那个少女用长长的竹梳梳洗秀美的泼发,山涧里漂浮着洗发水馨香的泡沫。这是一个叫小明的抬工(抬钻机的工人)的女朋友,今年刚好十八,据说今年春节他们就要结婚。潺潺的静静的透明的流水,湿漉的山色,梳洗的少女,这是一幅多么神奇的人间仙境。山上的井很难打,力度和硬度非常突出的青钢石常常在抗拒金刚钻头的时候,迸发出闪电般刺心的金属刮击声。而且,几近直角的陡坡给钻机搬家带来了无数困难。每打好一口井,老秦的女人都要用带着南充口味的粗话骂上一两句,就像她每生产完一个孩子那样(她有三个儿女)。在悬崖间,老秦他们用绳索绑住山顶的松树往下面掉钻机,抬工们打着号子移动钻机。在睡眠不好的情况下,我总不敢俯视山谷,我对悬挂的峰谷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雨雾后的柴火很潮,少女生火的时候总是被刺鼻的松香和浓烟薰得眼泪鼻涕。每逢这个时候,老秦的女人就在旁边尖着嗓子喊“拿火钗挑,挑起树棍”,那是用隆起树棍扩大燃烧空间的原理。坐在附近的我心里免不了有些潮湿。我的儿子现在端坐在校堂里,用不着生火烧饭做事做家务,这个少女与他有多大差别呀。

黄昏总是在唧唧咋咋的鸟鸣中到来,夕阳在天边的恬淡中渐渐飘落,远近的山谷一片晕红。饭桌上,老秦举起酒杯对我说:师傅,来一口。我总是自然地谦让一下,然后缓缓地举起酒杯。在酒香的微醉中,我常会分神,我常常用眼睛和耳朵去捕捉山林的气息和那对少男少女的轻声唱歌和呢喃。此时,我就想:人生的落寞和乐趣不就如此么?

剧烈的超强的劳动也会使他们的工作带着火药味,每当他们声音高起来,脸色红涨起来,我就来打圆场。时间久了,我也习以为常了,他们只是因为活儿急了。逢到一天打五六口井,老秦的女人就会去村庄农户家买一只鸡公,然后用野菇加上土豆烩上满满的一锅,烩菜的上面飘着一层黄黄的飘香的菜油。吃饭的时候,工人们不说话,两眼紧盯着电瓶灯下的菜盆。一般情况下我只稍沾点酒味,因为我会因酒精失眠,失眠会牵动我许多心事。记得有一次失眠的时候,就着明眸的月光我看见一条竹叶一样透明鲜亮的东西溜进帐篷狭窄的帘缝,在帐篷与床铺之间它停留了一会,又溜了出去。我惊得目瞪口呆。早晨起来我说给钻工们听,他们说这是山里赫赫有名的竹叶青,这种蛇动作轻缓而傲慢,不怕人,很毒。所以,在以后住帐篷的日子,我总是疲困极了才堕入梦乡。

在无人区,许多困难是无法想象的。我们常常处在一种与外界隔绝的境况里,这里没有手机信号,生活必用品很难补充,有一段时间我们连盐巴都没有了,只有等待外面的人进来。在晨曦微明的时候,常常有一两只野猴在我们营地附近的树林间跳来跳去,它们尖叫着采择一些野果。山林的草丛间也经常留有野猪的粪便。老秦的女人就对小明和他的女友说,晚上不要出去疯,小心野猪要了你们的命。晚饭后,老秦的女人总是麻利地把置放在帐篷外的土豆和白菜收进来,然后找来那种长把子的砍刀放在老秦与她的床头。有一个夜晚,小明与他的女朋友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第二天那女孩走了。小伙子蹲在帐篷前的石头上饮泣。少女走了,我们每天不得不自己洗衣服。后来老秦的女人看不下去,把我们的衣服集中起来放在流水的石头上用棒槌猛打,打得水花四溅,那种狠劲就像在鞭打一个人或者对一件事情发泄。我知道这两天在断崖上钻机搬家困难,而钻井的岩层里有水有泥风钻根本吹不上来。“像这样一天打一口井我们不要吃屎”女人使劲地不停地骂。锤打该死的,锤打可恨的,锤打不顺心的。棒槌的声音仿佛要让那个赌气的女孩听到。

女孩走了,打井的人话少了,连老秦的女人高兴的时候与抬工们的打情骂俏也没了平常的风韵。日子开始单调起来,遇到特别好看的景致也不再有人鼓噪。秋天的温暖潮湿的山谷,新一轮的山花竞相开放,芬芳多彩的山花拱绕着一族族绛红的芦苇,浮华的芦花与艳丽的红蜻蜓随风飞进颀长婀娜的水竹林,一切那么朴素迷离。在中秋节的那一天晌午女孩回来了。她背着一只大竹篓,里面装着两瓶白酒一只鸡公一只鸭子两条草鱼和四盒月饼。她笑着说,老板用车把我送到山下,这些东西是老板送给我们过节的。她的笑容真灿烂,仿佛没有过任何不快。那晚的云很厚,月亮没有露出脸来,可我们仍旧感到了月光的温柔。

下山的日子终于来了,下山的井比上山要快得多。两个多月我们共打了两百多口井,再有四十口,我们就完成任务了,也可以说与大巴山拜拜了。下山的第一个黄昏,我接到队上通知,我将有新的任务,让我带带新来的同志,两天后去新的岗位。我走的那个夜晚,老秦的女人找来一张宽大的桌子,摆满了一桌土菜野果。月牙拱上天穹,老秦、老秦的女人、小伙子和少女、司钻与抬工,大家把我与徒弟围成一圈。我的眼睛被秋露打湿了。原本我与他们是甲乙两方的关系,但由于地理、人文、生存等因素却生生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我们患难与共。由于共同的目标和境遇,面对大自然的考验,我们一直生活在与自己的生命极限抗争里。茫然与感动中,徒弟附耳对我说:放心师傅,我一定看牢他们,不让他们偷工减料,师傅你还有什么绝招。我用眼神制止住他。他还年轻,他还不懂。

我在天明后下山了。身后的钻机仍在山林间吹着灰黄的烟尘。那个少女背着背篓与我走在一起。她要去平冈镇采集盐巴、蔬菜和一些生活用品。一路上我们说了许多话,分手的时候,我看见她眼里升起了雨雾。其实,我的心里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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