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李虹:冰封的未名湖(节选)

 

前面会是什么?是就此沉默,还是像大地之子那样,接触了土地之后又能得到无穷的力量?我无法知道答案。可是不管你知道不知道答案,时间还在流逝,生活还要继续。...





未名导语:

本期,“未名湖是个海洋”为大家节选了90级李虹校友原载在纵横中文网的中篇小说《冰封的未名湖》的后两个章节。小说中,李虹以他在北大学习生活的真实经历为主要内容,讲述了他高考、军训、休学、复学及毕业离校等各个阶段中与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心肌炎抗争的故事。


 ◆ ◆
毕业
我们都说,是不是有人来追我们了?!正要加紧划桨逃窜之时,已经有两只小船冲过来了:“快,超过他们!”“别作梦了,你们追不上!”一边还有欢声笑语。原来也是和我们一样偷了船出来玩的!大伙相视而笑:“我们真是守规矩守惯了,原来人家根本不在乎,偷了船还能划得热火朝天!”

于是,我们真正放松了心情,开始享受湖面上的夜色。两只船穿过小桥,进入一条狭窄的水道。两边蛙鸣不断,仿佛在召开盛大的对歌会。我们也尽量轻轻地划动桨叶,免得惊扰了它们的兴致。因为远离了城市的道路,天空也变得更加的纯净,视野里的星星更多了,还可以看见若隐若现、模模糊糊的银河。在这里,仿佛心灵都已经被荡涤干净,再没有什么烦恼、忧虑,和愁绪。望着这片星空,我又想起了小时候曾经迷恋过的那片星空。


那时候的夏天,没有电风扇,更没有空调,唯一的解暑方法是,太阳下山之时在院子里泼上许多水,等到夜幕降临,就把竹床铺到院子里,旁边点上纸包艾叶末做的蚊香,大家都在院子里睡觉。那时候,我仰面朝天躺着,满眼都是璀璨的群星,如同牛奶洒在天上的银河,还有偶尔掠过长空的流星。我和姐姐那时候住在外公外婆家里,父亲一星期才会有一次在这里,母亲则更少在身边。每当父亲在身边时,就会给我们讲星星的故事:“昴星团,就是传说中的七个仙女”“猎户座,原来是一位勇敢的猎手”“牛郎星和织女星隔着银河相望”……等等中国的希腊的故事。有时候,父亲还操着浓重乡音给我们唱儿歌:“……我是汽车小司机,我为祖国运输忙……”我老听成:“我为祖国运熊猫……”老是想,为啥要运熊猫啊?再后来,街上的灯光越来越明亮,星星越来越暗淡;我们有了电风扇,也不用再出去睡觉;父亲越来越忙,再听不到故事了,我们也学会从书上去读故事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再看见儿时的那片璀璨星空呢?

划得尽兴了,我们才回到码头靠岸。上岸时我却发生了意外。我扶着码头上的栏杆,准备按照地上的习惯两脚下蹬要直起膝盖,却忘记了,我所踏的并不是实地,而是飘在水上的船,结果一蹬之下就把船蹬离了码头!我一手抓着栏杆,脚下却滑开了,就这样悬在水面上,危险重重!不知为什么,这时候我居然还能冷静思考,就改变用力方向,用胸腹部的肌肉力量把船拉回来;然后,脚不再用力,只是尽力往上抬起左腿,爬到码头上,再收回右腿,然后从趴下的姿势慢慢再爬起来,这时候已经在地上,就不会有落水的危险了。旁边站着的兄弟们都大吃了一惊,但是他们也帮不上忙,只有让会水的做好跳水救援的准备。我坐在地上歇了好一会,只觉惊魂未定,胸腹部肌肉因为负力过重而抽搐着疼痛,以致呼吸不畅。缓缓调匀了呼吸,我才又站起来,向大伙笑笑:“没事了,没事了!”


大家这才放下心来。我们又在园子里闲逛起来,走到一处地方,原来是一个迷宫。大伙决定来个比赛,看谁先走通!其实,迷宫并不复杂,但是在地上走,视线被墙壁所阻挡,要比纸上走迷宫更困难。几个人互相协作,分头探路,才把路线探明白了,于是顺利脱困。小徐却用了最直截了当的方案:翻墙!其实当他爬到墙头的时候,就已经能看清楚前进的路线了。或许人生就像走迷宫,如果能够爬到墙头上那更高的地方,看得就会更远、更清楚,也就不会迷失方向了。而我的人生迷局,又要在怎样的高度,才能看明白呢?最后,我们也转悠到那片著名的废墟里了。众人扶着我,费力地爬上一个陡坡,我们就置身于废墟的中央,四面的残垣包围着我们。透过断壁,看到星星闪烁,一种历史的沧桑感油然而生。时间已经不早,我们又悄然穿过那扇小门,回了学校。

毕业分配终于是提上议事日程了。这天,我终于开始行动,去郝老师那里开找工作用的成绩单。进了办公室,郝老师正在打电话:“你们不能因为他军训不能合格就怎么样,即使动作不协调,他也还是北大的学生……”郝老师放下电话,对我说:“现在不用像你们那时候军训一年了,但这届新生里也有一个不知道什么原因,手脚不方便的,军训就有点麻烦,所以我打电话说,要是不适合军训,就让他回学校来。你是要打成绩单吧,稍等一下。”郝老师从电脑里调出了我的成绩记录,打印机发出吱吱的声音,一份成绩单打印了出来。郝老师一边盖章,一边说:“你头两年成绩其实是不错的啊,有100分的,有98分的,后面两年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吧……”我心情复杂,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今年,已经不再是包分配的制度了,工作基本都要靠自己联系。那天,学校组织了一场招聘会。当我走到楼下时,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人山人海的。随着涌动的人潮,我摇摇晃晃地上了自动扶梯,到达二楼。每个档位前都聚集着攒动的人头,在这里面,我就象浪涛中的一根稻草,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只有拣几个人最少的地方,才能够把简历递过去。然而,所有的简历都石沉大海,无声无息。再过几天,系里的分配办也着了急,怎么还有一个家伙没有下文呢?就把我叫过去了。爬到物理楼的四楼,在黑暗的走廊里找到了毕业分配办公室,想要敲门,却又忐忑不安,似乎门后潜藏着某种未知的力量,足以将我抛向动荡不安的未来。犹豫半天后,一想总是要面对,终于鼓足了勇气敲响了那扇似乎可以决定我一生命运的门。门的后面,分配办的老师和蔼可亲,却也不得不公事公办:“你现在还没确定去向吗?现在的选择也不多了,不然就是服从分配,去军工部门,你知道吧?!”我自然是清楚的,90级、91级都有这样选择的同学,一个去了西南的军事研究所,一个去了西北的卫星发射中心,还有学生记者来采访过。说实在的,我并不排斥这样的选择,尽管身体不行,投笔从戎却仍是我的梦想之一。中学的时候看过一本书《秘密历程》,讲的就是中国核武器的发展历程,从那时起,那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壮美就在我心中植下一份向往。“那我愿意……”“就算你愿意,你这样的身体人家也不会要的。那就只剩下打回原籍一条路了,以后就跟我们没关系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啊。”“是啊……”我偶然迸出的理想火花瞬间遭遇一瓢冷水,可是也在意料之中,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就这样,我的前途似乎已经确定了,回老家去,到那里再从头开始找工作。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我的生命作了个大回转,终点就是起点,一切的努力似乎付诸流水……

回到了宿舍,睡在我上铺力学系的小张正踌躇满志地跟着收音机里的京剧唱腔荒腔走板地唱着:“穿林海,越雪原……”听见门响,就从上铺探出头来,问道:“你确定去哪儿了吗?”“能去哪儿,回老家呗!”我重重地坐在了下铺,摊开四肢躺了下去:“哪像你啊,就安稳的等着上研究生了……”“啊?!”小张惊讶的坐起来:“那你回老家能做啥啊?回了老家,你还有理想吗?”“怎么没有!我的理想是——追求真理!”我没好气的回答;说完,闭上眼睛不再理他。“哦?!”小张又重重躺下去,那张上下铺的床一阵咯吱咯吱乱响。
毕业离校的时候终于到了,楼里瞬间变得一片狼藉。而我还有一门补考没考,只有去寻找住处了。低年级学弟那里没有空床,我还是在90级读研的同学那里找到了空床。过了几天,研究生宿舍里又热闹起来,几位分配离京工作的同学也来做客,因为对他们现在的人生不满意,而准备从北京东山再起。于是人满为患,有几位同学打起了地铺。而我则享受上宾待遇,得以睡在床上,一位同学让出了他的床。考试终于也是及了格了,在郝老师那里领了毕业证、学位证,又注销了学生证,从此北大学生成为了我的历史;在分配办公室领了派遣证,在财务那里领了派遣费,借书证早已在图书馆注销了,饭菜票也用得精光,一切与北大有关的东西几乎都消失了,只有毕业证和学位证留给了我,从此我不再是北大学生,而是北大毕业生了。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为毕业而高兴,因为这就像毛毛虫破茧而出成为自由飞翔的蝴蝶一般;可是我却想起那天白日梦中无法张开翅膀的蝴蝶……第二天,我将离开这里,踏上回家的火车,回到我出发的起点;行囊已基本空空:用不着的都已经在毕业生跳蚤市场卖掉了,卖不掉的也扔了;一个装着大件东西的皮箱已经托运回家,剩下的我就装了一个旅行包,又买了个行李拖车,以便省点儿力气。“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收拾行李的时候,这句歌词正适合我的心情。
 ◆ ◆
离校


清晨,我准时醒来,周围的同学们正睡得深沉,不知是谁在轻轻地打着呼噜。我悄悄起身,不想惊动一个人,从打地铺的同学身边轻轻走过。下楼梯,我感觉提不太动那连车带行李的重量,就干脆拖着车子下楼。每一级,轮子撞击着台阶发出清脆的“咚咚”声,我走几步就回头看一下,以免行李散了架。还有半层楼梯要走的时候,身边有两位素不相识的学生经过,主动伸出援手,帮我把行李搬到了楼下,我道了谢,就拖着车子,走向校门。当我踏出校门的一瞬间,我转身抬头,望着写在牌匾上的校名,正在百感交集之际,耳边却响起小巴司机拉客的叫声:“直达车站!直达车站!快点上车了!”收起感慨,我忙转身:“等等我,等等我!”穿过马路,我上了车,售票员帮我把行李提上了车,关上车门,离开北大校门绝尘而去。等我回头,北大校门早已淹没在人头攒动之中;小巴疾驶,转过了街角,再也不见了我生活将近五年的校园。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竭力止息思念,只是念着自己这几年,是否有如一粒微小的粒子,穿过那气泡室,激起一串转瞬而逝的气泡后,又杳无踪迹呢?


车窗外,是熟悉的街景,我已经不知道几次从这条通往学校的路上走过,每一次似乎都有不同的心境。第一次经过时,是新鲜、兴奋,那次坐的是校车,满车都是我们刚刚经过了军训后第一次来到北京的北大学生,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都充满了好奇心。还记得那次曾经过古观象台,当我透过那古朴的浑天仪看着那片北京秋日的碧空时,是那样莫可名状的激动,仿佛看见了我自己将来探索宇宙奥秘的情景!那时,觉得北京的一切似乎都在欢迎着我们,我们也热烈地拥抱着将要开始的大学生活。“92、93、94、95、96……”我掐指计算着时间,从那时到现在,5年时间转瞬而逝,今天又是从原路返回了!那时的激情还能剩些多少呢?也许早已在那年冬天被冰封在未名湖底了吧……

“火车站到了,火车站到了,下车了!”售票员的吆喝打断我的思绪,我默默等着其他的乘客下完了,才缓缓起身下车。售票员不停地催促着,仿佛我这样耽误的一点时间妨碍了他们赚钱的速度一般,不等我完全站定,又把我行李拎到了地上。虽说对他们的催促很反感,不过还是谢谢他们帮我拎行李。售票员也没顾上理会我就上了车,司机不关车门就启动了车子,一路又吆喝开了。车站前的那条路上车水马龙,我几乎是战战兢兢地拖着行李穿过去,引起了n声刹车,收获了n句京骂,终于是安全进站。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我走在了长长的地下通道上,周围是行色匆匆拖着背着提着抱着各式行李的旅人。我小心地沿着墙壁往前走,免得被身后比我走得更快的旅人撞到,即使撞倒了也有墙边可以扶着站起来。好长的路啊!我的小腿已经不自主地痉挛了,可是好像还是望不到头一样,然而我仍然得要继续前进,在漫漫人海中。终于,来到了指示着我的车次的出口,又一段楼梯需要攀登!站定在台阶下,上面是明亮的出口,一列火车已经安静地等待在那里,仿佛一条巨龙,人群从龙腹进进出出。站台上,有几出告别戏正在上演。回头望去,惊觉自己竟然能走那么远!上去吧!既然决定了要独自上路,就无从选择了,必须自己去承担攀登的艰难。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我的手臂、肩膀、脊背,腰胯、大腿、小腿,脚踝、脚掌、脚尖,所有的肌肉都动员起来了,要走上那明亮如天堂般的巅峰!站在车厢门口,还有最后的几级台阶,我再次动员起我全身的肌肉,先把行李举过头顶放在车厢地板上,然后抓着扶手,全身用力,一级级地踏上了车厢门口的台阶,终于是站在了车厢的地板上,长舒了一口气,现在可以慢慢来了。刚刚坐定,火车就在一声长鸣中启动了。


使用“移位架”从轮椅上吊起以方便转移


艰难困苦已经告一段落,我闭上眼睛,在车厢有节奏的晃动中静静养神。车厢里空气污浊、嘈杂吵闹,跟我曾坐过的许多硬座车厢没有什么两样。我还记得小时候,因为家乡的小镇不通火车,曾对火车有着一丝向往。我知道,如果能够坐上火车,就意味着可以到达遥远的远方,见到许多新鲜稀奇的东西。我还记得第一次坐火车时的新奇,可是今天坐在火车上有的只是疲惫和伤感。可是,难道就没有一点自豪吗?自己这样带着先天缺陷的身体,现在完成了对远方的征服,这已经是一个壮举了啊!尽管今天又打道回府,好像原地转圈一般,然而我的生命从本质上已经完成了一次提升。自从那天第一次踏上开向省外的火车开始,岁月流转,在我的心灵之树上包裹了一圈圈年轮;一年又一年,春日的细雨、夏日的骄阳、秋日的罡风、冬日的寒霜,都被年轮包裹着,又像雕刻大师的刻刀,刻画出了有力的线条。虽然如此,可还是心有不甘啊!我曾经如此接近我的梦想,仿佛已经触手可及了,谁能料到一场莫名其妙的心脏疾患,就把我从那最接近梦想边缘的地方,硬生生击落在地,只留下满身满心的疲惫和疼痛!心念及此,我的心脏顿时揪紧了一样的疼痛,只能用手按着胸口,轻轻抚慰着那颗受伤的心脏。
火车一路疾驰,穿过了白昼和黑夜,穿过了黄河与长江,将我又带回了我出发的地方,然后汽车又接力带我回了家乡的小镇。负笈求学六年之后,游子回家了!前面会是什么?是就此沉默,还是像大地之子那样,接触了土地之后又能得到无穷的力量?我无法知道答案。可是不管你知道不知道答案,时间还在流逝,生活还要继续。


扫描以上二维码关注李虹个人公众号“蜗牛骑士的诗歌世界”
蜗牛骑士者,身如蜗牛般软弱缓慢,背负重壳;心如骑士般刚强迅捷,手舞长铗。2015年5月26日李虹校友开公众号名曰“蜗牛骑士的诗歌世界”,意在驰骋诗歌世界,结识各路朋友!

人物介绍


李虹,1972年出生于衢州常山,自幼行动不便,但酷爱数学、电脑。1989年被确诊为“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严重时成为“渐冻症”。1990年参加高考,数学、物理两科满分,被北京大学物理系破格录取。毕业后先后在衢州、北京担任教师、程序员。2001年在深圳担任中华残疾人服务网总工程师。同年获得广东残疾人职业技能竞赛编程冠军。2003年获世界残疾人奥林匹克编程竞赛第5名。2004年当选深圳首届“十大技能标兵”。2005年免试招调入深圳,并入围深圳“十大杰出青年”提名。2008年因病内退,开始沉迷写作,著有《七米爱情》等。目前,他开设了个人微信公众号“蜗牛骑士的诗歌世界”,欢迎大家关注。
点击“阅读原文”,查看往期人物及关键词回复指南;点击右下角“写留言”,即可发表观点参与互动


    关注 未名湖是个海洋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