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创作谈:就算是厄运她也要拥抱,这是另一种英雄

 

她可以拥抱自己的厄运,就算是厄运她也要去拥抱。...



“在一个特别安静的下午,我想通了,自费出书的老者,辞职写作的女孩,不要管他们是不是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他既然这么热爱写东西,这个人的状态不是特别幸福吗?”

“联合文学课堂”



作家蔡东的最新小说集《我想要的一天》最近推出。日前由人大文学院副教授杨庆祥发起的“联合文学课堂”第十二期,围绕这部作品展开讨论。

腾讯文化从本期开始参与其中,以期共同发现、推介优秀的青年写作者,“寻找文学新的可能”。


✦以下是蔡东对自己创作特点所做的概括。

我愿意深究人生之苦


其实不是很喜欢《围炉夜话》里的内容,但我一直很憧憬“夜话”的意境和气氛。今天我们大家围坐在一起,雨雪天气,天色又昏暗,其实也挺像夜话的。

就我自己的创作来说,我的小说几乎都是写挣扎的。写的时候我脑子里经常出来一个画面。什么样的画面呢?两座山峰之间架起一座悬空的吊桥,人走在上面,危危颤颤,不管有没有风吹过来都晃荡不定。

雾气弥漫,看不清下面是乱石,还是河流,什么都看不清楚,人们在桥上惶惶地、茫茫地受苦,写的时候,我和受苦的人们是并肩站立的,我愿意在小说里深究人生之苦,我也很喜欢写一段段踌躇徘徊的路。
出于小说集评论的方便,有时候标签我为“城市文学”,对于这一点,也许很多作家包括评论家并不是很认同“城市文学”这个提法,相较于以“永恒的人为书写对象”的文学观,“城市文学”的提法也很容易被找出破绽。

我自己的理解是,这提法并不是随意的命名或者界定,它其实是提醒作家你能不能在写作中发现一个新的生长点,或者说这个命名本来就是不求正确的,就是要凸显一种东西,是刻意为之的,它要强调或者推动某种文学趋势。

小说是写人心的,写人心的小说不会过时。而城市对人来说意味着,它可以让人心变得更复杂,变得更不确定、更深不见底。

因为城市不是一个特别浪漫和感性的所在,人身处其间往往是不自信的,人会变得很渺小,没有尊严感,时常被一种沉沉的无力感笼罩,而且城市里的人经常会受到非常剧烈的刺激,产生强烈的撕裂感。别人读完我的作品,说感觉我作品里的人物都挺分裂的。
还有的读者见了我说,你本人跟你的小说之间是有距离的,当然我觉得这是善意的赞美了。城市对作家来说是具有文学性的场域,因为小说就是处理一些微妙和复杂的东西。所以接下来我的创作方向,关注点还是城市里的人,这里的人,命运是怎么样的,或者人在城市里是怎样的一个生命存在。

写作的过程中我觉得难度其实就是如何去建立起自己城市小说诗学,这跟过滤、萃取、领悟的深浅都是有关系的,像古典文学中很多物象经过沉淀,生成了美,现在写城市,概念化的、没有美学发现的东西还是太多了,或者说非常天才、非常个体化的表达太少了,反而让人觉得老套。

所以说美学发现是特别重要的,比如说“一苇渡江”,从生活真实的角度来说,它其实是立不住的,但它的优美让我觉得它就是真实的。

我的小说空间:深圳和“留州”


另外,我小说里主要有两个空间,深圳,和一个虚构的地方留州,其实小说里的“深圳”也是虚构的。我写的时候,觉得城市和乡村根本不是一个对抗性的东西,我写的不是对比,更不是一种对立,因为深圳和留州根本就是一个地方,它形不成对抗。

这两个地方根本就是一个,怎么对抗啊?像留州这样的小城,从城市面貌到文化生活,它都在追随和模仿更大的城市,一种臣服的状态,城市化确实完成了前所未有大一统,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会把人的想象力、诗意给禁锢住。
比如说,现在城市对自然的改写,所谓的“沧海桑田”不是一个地质学上的名词了,很多深圳人生活在哪里呢?深圳有家餐厅我常去,在二十多楼,落地玻璃,透过玻璃能看见海,这座楼,事实上它是在哪里修建的呢?在海上,在曾经的海上。

我在那里用餐的时候,经常会浮想联翩,下面曾经是一片海。当然现在海填没了,变成了差不多的一些商业写字楼、酒店,变成我在哪里都可以看到的地方了。

深圳很多市民居住在填海区上,有一个数据,2013年的数据,深圳的填海面积已经超过了6个蛇口半岛,占整个城市海域面积的6.5%,也就是说深圳的海已经有6.5%变成陆地了。在古代人们没有能力去改写自然的时候,可以感受到一种错落的美,或者说一种纷繁的美。

这也是为什么人们面对城市的时候往往会觉得,能够激发自己的东西特别少,人在现代城市中生活,也很容易被惯性吞噬掉。

不过,我反过来也在想,是不是一个越压抑的时代,人的反弹力也会越强,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魏晋时代呢。挣脱的愿望会更强烈,人们能不能有一些超俗的追求呢?有一些更狂放的念头呢?


《我想要的一天》,蔡东
难道经验不能想象吗?


关于这次研讨的小说集《我想要的一天》,谈一下同题小说吧。

《我想要的一天》,你不喜欢的每一天都不是你自己的/你仅仅度过了它,佩索阿的一句诗,标题同时也致敬了米沃什的《礼物》。

对《我想要的一天》这篇小说,申霞艳老师有个评价,她认为这篇小说让我们看到一个更高序列的价值追求,能不能把路走得边缘一些,能不能把路走得冷清一点,是不是在主流价值之外,还可以有另外一个层面的价值?我的小说,读者看了之后觉得很逼真,猜想我是不是经历过。

你写的是你自己吗?可能作家比较抗拒这个问题,若只写自己,持续写作的可能性不大。其实我没有肥胖症也没有暴食症,没有照顾风烛残年老人的经历,当然更没有孩子留学的经历,我经常在想,经验为什么是不能想象的呢?难道经验不能想象吗?不能通过观察和沉思得来吗?
就我自己的创作而言,我时常在某些美妙的时刻被人物附体,这一点都不玄;我所需的原材料也不多,有时候只言片语就够了,一点触发就够了。比如说《我想要的一天》,小说里这个酷爱写作的女孩,我不认识她,只是听说这世上有这样一个女孩,并且,我通过创作这篇小说在想象中真正理解了她。

女孩为写作辞职,跑到外地租了一套房子,在房子里写写写,写的怎么样呢,关窍未开!我还在文学会议上遇到过一位60多岁的老人,他刚刚加入作协,自费出了一本书,开会的时候分送给所有到场的人。我跟几个朋友看得唏嘘不已,于是大家世故地谈论着,文学是怎样让一个人迷失耽溺,文学耽误了很多人,甚至是耽误了很多人的一生。

老人,女孩;前者一面之缘,后者只是听说,我不停地想起他们来,但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动笔,还差点什么呢?我没有去虚构的冲动。

后来,在一个特别安静的下午,我想通了,自费出书的老者,辞职写作的女孩,你不要管他们是不是很有文学才华,是不是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他既然这么热爱写东西,这个人的状态不是特别幸福吗,特别值得我们羡慕吗?

至于他能不能写有所成,这不是重要的事情。我觉得这个人物身上可能会有超越性的东西,他一生痴迷写作,最后拿一本自费出的书、自己的作品集送给大家,他特别开心和满足,这不是特别幸福的生命状态吗?为什么我们不能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人呢?想到这里,我觉得小说可以写了。

再聊聊小说的结尾,对男主角高羽是有更好的处理方式的,他可以不走,走的话反而落了窠臼,可以处理成一场梦境,或者说处理成他妻子的一次幻想,这样小说的味道会更浓郁一些。但写的时候也有自己的任性,觉得人物写到这里,就想让他离家几天算了,最后还是选择了这样的结尾。

最后,谈谈小说中的悲观和乐观、希望和绝望。我最钟爱的鲁迅小说是《孤独者》,魏连殳,从对孩童充满希望到诱使孩子给他下跪学狗叫,这小说太绝望了,这“人的悲剧”太有力量了。

矛盾的是,我也喜欢明快、倜傥、轻灵的小说。邓一光老师近几年的作品,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读。邓老师的“城市小说”里,除了压抑和困顿,还有人之为人的生命力量,他小说里的城市,奇幻,写意,我很羡慕这一类书写,也想让自己的小说里有明亮的光透出来,艺术还有另外的力量,像哥伦比亚电影公司的片头,女神举着火炬,火炬周围是一圈又一圈的光芒,但是我现在确实做不到那自自然然的明亮,硬写的话,反而别扭。

《我想要的一天》中的女孩,春莉,她不是很张扬的姿态,她负累很重,但她身上也有光辉,明知自己写得不好,还辞去工作沉浸到文学中,她可以拥抱自己的厄运,就算是厄运她也要去拥抱,春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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