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馆】朋友

 

一

       阳光直直地照耀着三年级教室。可以看到墙角的微尘沸腾了一般上下翻涌。教室里静寂炙热。

已是午饭时间，陈晓玲还没有回家。

她在打量今天值日的女孩。破旧的针织红毛衣还沾有些污渍，袖口线条脱絮像松垮垮的网。下面套了条宽大暗绿的裤子，裤子太长，拖到地上常常被鞋子踩到。那女孩暗红的脸颊爬着几条因冻裂而还未恢复的“蚯蚓”，看着有些木讷。

这一周都是这个女孩值日。上凳子（将凳子放到桌上），洒水，扫地，拖地，倒垃圾一个人全盘承包。

怎么会？组里也应该有其他人吧。

有的。漂亮学习好的组长不用值日，顺便“赦免”组里其他一派的同学。不知这是什么规矩，就这么单纯无知肆无忌惮的实行了。

孤立。陈晓玲脑海闪过这个词。多么可怕的一个词。这样一个晦暗沉闷平凡的女孩难免被孤立了。

陈晓玲并不知道这是一种深刻的伤害。她只是觉得自己心里抽痛，仿佛被这样对待的是自己。

陈晓玲走过去，绽放最友好的微笑，说，童木，我们一起扫地吧！你扫前三排，我扫后三排。

那个叫童木的女孩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惊诧和不敢相信。她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一味地点头。

感激于陈晓玲的温暖帮助，童木殷勤地抢着干活，生怕陈晓玲多干。

这一天，两人一块儿回家。

童木天天找陈晓玲一起上学。（陈晓玲离学校近一点）

二人形影不离。

二

二人这才感受到春天的美妙。草长莺飞的季节 ，心情也悠扬也飘逸。二人一起走进教室时，脸颊上还存留着兴奋引起的潮红。她们无视班里人怪异的目光和背后的议论。

林晓玲了解到，童木的爸爸妈妈在外地打工，弟弟跟着他们在外地上学。她跟着奶奶生活，老人年纪大了，难免考虑不周。因此童木的衣服什么的都是凑合着穿，老人很久才记得洗。

陈晓玲问童木，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吗？

童木真诚地说，肯定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要一起上。我们嫁人也要嫁一个村。

陈晓玲听到这话就咯咯地笑，掩饰不住地开心。她拉童木去自己家吃饭，给她展示自己的漫画书。她们在屋里一个小时不出来，陈妈妈还以为她们出去玩了。

这天，陈晓玲带童木一回家就把房间门关上。她拿出她最爱的芭比公主，头系着墨绿的发带，穿浅绿的蓬蓬裙，裙至脚踝，清新淡雅美丽。陈晓玲最爱的是那双灵动温柔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

我二姨给我在城里买的，听说要几十块钱呢！陈晓玲说。

童木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这个美丽的芭比娃娃吸引了。她摸摸她的头发，真好看。她扭动她的四肢，这样袅袅婷婷地走路，再扬起右臂眉目顾盼像嫦娥飞天。她的裙摆随着一步一步地走路摇曳出美丽的弧度。她想不到人间还有这样好玩的娃娃！

陈晓玲看到这么喜爱这个芭比，就道，你想要吗？

童木不敢回答，什么意思？

陈晓玲道，你要是想要的话，就送给你好了。

童木眼睛里满是震惊，真的？送给我？

嗯嗯。你要好好对待她！陈晓玲补充。

童木激动地话都说不完整了，一个个字像是从嘴里跌出来的。“会……的，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晓玲，你，你真好！”

三

童木告诉陈晓玲，她的父母再过几天就要回来了，他们放了几天假，想念家里的女儿，回来看看。

陈晓玲也想看看童木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童木说，她们每年回来会给我买点东西，到时候你去我家。

在友谊的滋润下童木的衣品突飞猛进，衣服渐渐干净平展起来，脸上的“蚯蚓”也因为春深夏近天气变暖而慢慢褪去。

下课时间，漂亮的组长笑嘻嘻地叫童木过去，童木有些惶恐，木愣愣地走过去。组长一甩自来黄且顺滑的披肩发，搀着她的胳膊，亲热地说，听我爸妈说，咱两家还是亲戚呢！你该叫我一声姐吧！

童木像一脚踩在了云上，一步踏进了梦里。组长金巧儿跟她一块儿上厕所，还劝童木换了位置与她同桌。童木有些纠结，偷瞟了陈晓玲一眼。

陈晓玲把头低的很低，在认真写作业。她装的无比淡定，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她知道离她几步远发生的事，她以为童木会拒绝，她在等待，她希望在假装不知道的情况下看到童木拒绝金巧儿，她以为她不需要做什么童木就会站在她这边。

嘀……嘀……嘀……，她听见墙上的钟表转动。

还是不了！童木说话了。我觉得不坐在一块儿也行。好吧！金巧儿嗔怪道。

陈晓玲心里被感动填满，她以为从此以后尽是光明。殊不知这是转瞬即逝永坠黑暗的流星。

上课时童木不在和陈晓玲叽叽喳喳地聊天了，或是瞟一眼老师，相视一笑，意思是说:“你看，数学老师又说‘是吧’了！”而是面无表情的看着黑板，即使她并没有听进去几句。放学的时候仍然和她一起回家，只是还有一个金巧儿在旁边。童木一直忙着应答金巧儿的话，根本没有时间去照顾陈晓玲的心情。陈晓玲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看着自己赤裸裸地陷入无边的尴尬中去。

陈晓玲是个知趣儿的，这样几次后，一放学她便对童木说，我先走了。童木乐得如此，说，好。



四

童木的爸妈回来了，惊动了整个村子。这也许就是衣锦还乡。听村人说，童木的爸爸妈妈赚了钱，要在城里买房子的。

当然，陈晓玲并没有去童木家看看。只是童木的妈妈来学校里看童木了，大多是叮嘱老师多照顾一下孩子，说孩子可怜，没人监督，希望老师好好看着看着学习。

童木的妈妈头发染成金黄 ，在脑后梳一个高高的髻。穿着橙红色的短裙，走路的时候，高跟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童木有了妈妈撑腰，在小伙伴面前更加得意娇俏起来。

童妈妈指着金巧儿，你就是童木最好的朋友吧？童木傻笑着点头。

金巧儿搂着童木，礼貌地问童妈妈:“阿姨，你们在外面打工很辛苦吧？”还说，“童木经常跟我说你长得漂亮！真的好漂亮呀！”

其他人也在说童木的好话:“我们是一组的，都很好的！童木挺聪明的，就是不学！我们老师也经常说呢！”童妈妈带了好多面包果冻什么的，在班里发给大家吃。并且，童木的“好朋友们”都有礼物。

陈晓玲听不下去，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教室。

童妈妈问，这个闺女是谁？不大爱说话。

金巧儿说，阿姨，别管她了。她脾气特怪，跟我们都不搭话的。

第二天自习课。金巧儿是副班长，所以可以在班上说话走动。她站在讲台上，说，童木，你妈不是给你捎了一个芭比娃娃吗？让我看看。童木这时已是金巧儿的同桌，连忙献上娃娃。跟金巧儿玩的好的围在一周看，其他人不能乱动。

陈晓玲晃了一眼，那新的芭比是如此的光彩夺目，像太阳一样耀眼。那身洁白色的纱裙配上绾起的金发，头顶闪闪发亮的王冠。那逼人的高贵，精致的面庞。这才是真正的公主呀！

这日她在厕所外面听见有人议论。

“听说你还有一个小芭比娃娃，是那个转学生陈晓玲送的？”

“那个呀，是她送的，我早就不想要了，又小又丑。”

陈晓玲怎么也知道那是谁的声音，转头就走，脑中已没有理智存在。

“童木，那个芭比娃娃你还给我吧。”回到教室，她走过去说。

很多人都在议论，送人的东西还兴要回来的？陈晓玲真小气。

陈晓玲看见童木，只见童木从桌子里拿出一个芭比娃娃，穿着长长的的裙，小而旧。以前没有对比，就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芭比娃娃。她一直当她是芭比公主，美丽耀眼温柔。而现在，在真正公主的光芒闪耀下，她显得那么小而可怜。

从此，在没有人愿意和陈晓玲说话。她默默地听课，默默地写作业，她以为能躲在黑暗里，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可是，人人当她是怪物，所有人热热闹闹的，只有她这里冷冷清清。这样，恰恰使她突兀起来。

她回到家里面，家里安静的很。她的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她告诉妈妈，我想转学。

陈妈妈看着女儿蹲在地上，有些诧异，问，怎么了？你不是跟那个童木玩挺好的嘛！

陈晓玲说，没事。就是想转学。

陈妈妈感觉女儿的声音里强压着哽咽，就过来拉女儿。

她看到陈晓玲泪流满面，把刘海都沾湿了，手里还拿着那个旧小的芭比娃娃。她的眼睛藏在刘海后面，陈妈妈看不到样子。

陈妈妈不再追问，叹了口气，说，行，转就转吧。

五

童木的梦醒的无比突然。

爸爸妈妈又一次离开。

她的一切也开始改变，有些怪异。

金巧儿不再笑意盈盈，做什么也不再带她。直到值日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

她才发现一切回到了原点。

只是这一次，陈晓玲不会出现。

从小她就被撇在奶奶家。她是恨父母的，一个有父母的孩子为什么被人当做野孩子，被人看不起。她穿着破旧的衣服去别人家玩，都能感受到人家的嫌弃，像个没人要的孩子。无端地，别人在她面前就感觉高人一等。别的人在外边疯了跑了衣服脏了回去都有爸爸妈妈关心，都有妈妈贴心地将脏衣服褪下洗干净，在人前继续做傲娇公主。可她呢，大冬天奶奶也不知道女孩子是需要抹防冻霜的。不知道她该添衣服了，她穿着脱线红毛衣套一个早已不暖和的袄度过了一个冬天。

她的性格渐渐沉闷孤僻。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她已经习惯。

直到遇到了陈晓玲，她才体会到一个普通女孩子的快乐。她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话要说，  她不知道世界还可以这样美妙。她可以和晓玲谈自己每一刻每一秒的想法。她们有那么多的快乐。

她以为两人会就这样一辈子。偏偏一个习惯黑暗的女孩却沐浴在阳光下。她原来也可以享受阳光！她心里无比渴望过的，她不想承认女孩子都希望像金巧儿一样被老师和同学众星捧月。

她知道金巧儿不喜欢陈晓玲。她不可能得寸进尺让陈晓玲也进这个圈。她不敢，她害怕重新堕入黑暗，永不超生。哪怕一点点的冒险，她也不敢。她惶恐地接住上天送来的幸福，拼命地想要摆脱陈晓玲。

她把自己最爱的芭比公主送给了她。可她不要。

童木的心被揪痛。

是啊，她不愿意去做一个辜负别人的人。便费尽心机逼陈晓玲承担这个罪责。

她在金巧儿的冷淡中偶然想起了这个姑娘，她去她家看一下，即使她已离开。

那位妇女叹气，唉，这姑娘在以前学校跟人玩不到一块儿才转学到这里。没想到，这才多长时间……

童木才突然明白，陈晓玲原来是另一个自己。她们是一样的呀。她们曾一样在黑暗中蛰伏隐忍，羡慕阳光下的草木，她们绝望的渴望，疼痛的妒忌。她们是彼此的影子。

她们好不容易如此艰难地忍受过冰冷的寒冬才迎来春天。她却做了什么？

想起陈晓玲离开时的沉默冷淡。她就知道陈晓玲的心底的难过。

童木瘫坐在地上，胸腔里发出完全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