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化石》

 

本文改写自森山大道自传文集《犬的记忆》——有一张照片犹如整体暴晒在阳光下,覆了一层白花花的粉末似的。实际上这...



本文改写自森山大道自传文集《犬的记忆》——

有一张照片犹如整体暴晒在阳光下,覆了一层白花花的粉末似的。实际上这张照片里面也确实充斥着晃眼的白光。大概是在某个平坦而空旷、煞风景的庭院旮旯拍的。地面与天空一起被融入光源之中,界线已变得模糊不清。画面左下方,拍到了晦涩泥块般的东西,细辨才发觉是人。从整体印象来看是个男人。穿着破衣,枯草般乱蓬蓬的头发正对我们,垂着头。

画面右侧三分之一的中部有一组人影,是三个小孩破衣烂衫,赤着脚呆立在那,直愣愣地凝视着我们。

孩子们身后的是房屋的背景。

九年前初夏的时候,在北海道的一个资料馆看到这张照片。

工作日午后,馆内冷清无人。这张照片与其他几张照片被黏在一扇窗边,仍由日光毫不容情的灼晒。照片下面的注释写道,『明治中期,阿依努部落。作者不详。』

这张照片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冲击。模糊不清的图像,看起来就像是遥远时空中的某一日阳光。在那一瞬间仿佛真的溢满了我的眼睛。原本照片这种东西就是事物的化石标本。

但能将风景如此完美地转化为化石的照片并不多见。



初识北海道,是四年级时在一本叫做《社会百科》的图鉴上看到的。

这本书对我来说像是某种梦想指南。第一次在我面前展开了北海道的立体画卷。

白杨挺立、遍野羊群、鳞片状的云朵下由近及远延伸着整齐的街道。

唇上刺青,站在熊的颅骨前的阿依努人。能将长长的列车吞噬入腹的黑渡船。

看着这些照片和插图,好像到了异国他乡般兴奋。

从那时起,我便执著地向往北海道。偷偷在心里祈祷父亲能去北海道工作。

函馆、札幌这些地名在当时的我听来简直比巴黎、罗马还响亮。

25岁的时候,为了拍摄一部电影的海报,我第一次去了北海道。

深夜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对即将踏上向往之地充满着期待,又掺杂着对工作的不安。

拍摄期间,我总是找机会一个人偷偷跑上街头进行快拍。逛多了,逐渐地对北海道的看法和感知发生了变化。由憧憬转入现实性的兴趣。我的视野也从自然风光转移到了人的身上。

北海道的街景,我于少年时代便在书中触摸。

与街头的相会,其实是与曾经记忆的邂逅。



四年前的夏天,各种焦虑不安交错纠缠,使我陷入不可自拔地混乱中。我开始滥用安眠药。

借着药物的作用,独自做着那些再也拍不出照片的梦。

在这日复一日的痛苦中,我决心逃往北海道。

我想重返一心摄影的日子,但摄影却离我而去。

当时正值六月,北海道仍是一派清冷的气候。

每天早上,我拿着相机走在街头。整整三个月没怎么说过话。

很快,安眠药也见底了。每天拍来的照片无法给对我应答丝毫。

在冷冰冰的公寓里,抱着孤闭、失语和失眠走投无路。



一直这样持续了三个月。我终于回到了东京。

那天下午,我在小剧场看了《卡萨布兰卡》。

年轻的英格丽褒曼泛着光晕,伴随着伤感的旋律,哀婉的爱情故事在荧幕上安静地上演。

也许是在北海道的日子使我变得软弱了。与其说被电影打动不如说因己伤情。坐在位子上思绪恍惚。或许对我来说,真正需要解决的不是摄影,而是改变眼前的生活。

夜间,我凝视着甲板下海浪不断撞碎在昏暗的船舷边,画出白色的痕迹又四散开去,化作无数气泡。不知怎的一直在想以前看过的小说里,从汽船上纵身投海的男子。只是我并没有翻身跳入漆黑大海的勇气。

一周前,我又一次从冬季的北海道返回。这次去,怀着往日的记忆一边摄影,一边驱车沿着长长的、覆着薄冰的路走了一遭。返程的时候,海上刮起了大风。我倚着船上的沙发,回味着刚刚作别的北海道点滴。思绪犹如船体的摇曳般连绵不绝。在这令人怀念的回忆尽头,那张历经日晒风化的阿依努部落的照片出现了。只有明晃晃的光线射在上面。

将彼时风景石化,只留下光的眩惑,把遥远陌生的时光注入其中。

在昔日初夏的北海道小镇里,我拥有了与附着在照片上回忆的力量邂逅的珍贵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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