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把灯光调亮

 

明光书店,这个名字,蛮好!...



把灯光调亮
张抗抗




好几个月过去了,卢娜总觉得这个人出现得有些蹊跷。

所谓蹊跷,只是一个说法。让卢娜郁闷的是,这人走后好多天,自己竟会常常想起他来。

这人是书店的一位陌生顾客。讲一口还算标准的普通话,面生,一听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本城常来的买书人,卢娜差不多都认识。顾客顾客,是店家的客,光顾之后走人。在本地方言里,“过客”和“顾客”,是同一个发音,意思也差不多了。

他进门时,朝卢娜客气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此后无话,独自一人站在书架前一排排看过去,他蹲下去又站起来,一本本看得仔细,拿出来又小心地放回去,有时还把书翻开,在版权页来回查看,让卢娜疑心是否“扫黄打非”部门来暗中探访。他下午四点多钟进店门,在书店里站了大半个钟头。其实每排书架的角上,都有弧度的低木沿,专门给那些来蹭书看的学生坐的。卢娜很想和他打个招呼:你要看书,索性坐下来嘛。想了想,又忍住。这种“书痴”,时髦的叫法是“书虫”,卢娜以前也见过几个,随他。
那天下午,到了五点多钟,他的购书筐已经满了,又回身去抱了几本,一起放在收银台上。卢娜一眼看过去,算出有二十多本。等着卢娜清点的辰光,他踱步走到店门外去,抬头朝着门楣上的招牌看,然后一字一顿念道:明光书店!

又自言自语:明光书店,这个名字,蛮好!

明光——卢娜心里忽然被狠狠地剐了一下。明光?自己有多久没喊这个名字了?

就这一声唤,像招魂一样,另一个人在刹那间就回来了。那个人站在卢娜面前,使她一时乱了方寸。卢娜用手指敲打计算机,一次次敲错,重来,还是错。有人招魂,就有人失魂落魄了。

他站在一边耐心看着卢娜结账,当她拿起那本精装的《宽容》扫码时,他开口问:明光书店开业有几年了?这本书,你店里前后卖过多少种版本?

卢娜的手指哒哒响,闷头答道:我的书店开了有十多年了,这本《宽容》,除了三联的老版本,起码还有过七八个版本,有中英文双语版、摄影艺术版,还有房龙文集呢,你买下的这一本,是三联去年新版的精装,前面的序言你有空看看,里面都写得蛮清楚的……

这人有一刻没说话,卢娜能感觉到他惊讶的目光。然后,他伸出手把这本书抽了出来,把书翻到扉页,摊开在她面前:

请问明光书店有书章吗?就是,那种藏书用的书章,很多书店里都有的。你能不能帮我盖一个?我到这个县城好几天了,就想寻一家像样点的社科书店,我说的不是新华书店,是明光这样的民营书店,还真被我寻到了。我第一次到这里,也算留个纪念。

她摇头:没有,对不起哦。

他显然感到意外,抬眼环顾书店,又说:明光书店,这么好的名字。读书就是给人带来亮光,你为啥不刻个章呢?有些书店,收银台上放一排书章,读者自己就可以盖……

卢娜有些愣神。明光书店开业十几年,她为啥一直没有刻个书章?她问自己。这些年,书店生意越来越难做,为了让那些爱读书的老顾客满意,她去省城进货的频率越来越高,事先还要上网做功课,反复选择图书书目,以便在第一时间让“性价比”最高的图书在“明光”上架。不过,忙不是理由,以前再忙,每逢端午,她也会亲自到小商品市场去挑选面料,蜡染、丝绸、蕾丝花边,做成各式各样的香袋,散发出好闻的香料气味,就像一只只小巧玲珑的五彩小粽子,送给书友和老顾客,作为明光书店的谢礼。还有中秋节,哪怕是自己设计的一张小小月亮卡片,也代表了“明光”的心意。但这两年,实际上她并不算太忙,甚至可以说越来越不忙了,顾客正在一天天少下去,那些她千挑万选购入的新书,常常被冷落在那里,封面上连个手指印都没留下。

她当然不会告诉这位顾客,她不刻书章,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刻书章。她不想让“明光”这个名字,被人盖在书页上,跟着别人走了,然后住在别人的家里,被别人的手指触摸……
不过,这位陌生客人的建议,让卢娜在那个临近黄昏的时刻,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人。他不会晓得,明光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很久以前的人,确切说,是她童年的伙伴,消失在她高考落榜那一年。这个陌生顾客身上好似发出了一种超能电波,把那个被她假装忘掉的人,一下子吸出来,像一幅放大至一人高的图书封面广告,竖立在她面前。

这个轮廓清瘦、眉眼细长的中年人来过以后,他的身影常常无端从她眼前闪过,渐渐和另一张年轻的面孔叠在一起,难分彼此。卢娜忽然明白,她想的、等的那个人,其实不是面前这个买书人,而是当年的那个小男生。尽管“明光”每天都悬在店门的匾额上,漠然望着进进出出的顾客,卢娜却已经和那个“明光”生分了。是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把那个走远的人牵回来了?

那天傍晚,面对这个一下子买了二十多本书的人,卢娜拿不出一枚书章给他盖,觉得有点对不住,只好略带歉意地对他说:那我给你办一张优惠卡吧,今天就可以打九折。这几本,都是旧书,封面都被人看脏了,我按七折给你……

他笑着说:不用不用,开书店不容易的。我在这里大概要住好几个月,假如不走,下次来,你再打折好了。

卢娜没有遇见过不肯打折的顾客,觉得这人有点好笑。转念一想,办卡是要填写他的名字和手机号的,他大概是不想让人家知道他的名字吧。下次再来?也就是说说罢了,他一下子买这么多书,要看上好几个月呢。真想问问他,为啥不去主街上的新华书店买书,他是从哪里听说明光书店的呢?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卢娜心里其实还有更多问号,比如,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买的都是社科类的书?《李光耀论中国与世界》、秦晖的《南非的启示》、徐贲的《明亮的对话》都是前两年进的货,封面早已被人摸得脏兮兮,每种只剩下最后一本,她却一直舍不得退货,倒好像是专门给他留的。王蒙的《中国天机》、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早几年都已经流行过了。他好像偏爱老书?大概平时没有很多时间看书吧?
卢娜有点感激这个人,他好像特地来给明光书店“清仓”呢。县城还有几家小书店,从来不进这种素封面的讲道理书。所以本城的老顾客都有数,要买这种书,只能到明光书店里淘。这样一想,卢娜心里有点高兴,可见明光书店的牌子和名气早已传得很远了。卢娜用余光扫他一眼,她卖了十几年书,眼光很刁,你只要看看他买什么样的书,就晓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由此判断此人的学历和职业,十有八九是不会错的。不过,眼前这位顾客,让卢娜有点拿不定主意。县城附近有驻军,那里的军官士官都是书店的常客。可是这个人呢?一副文弱书生的面相,既不像穿便服的军官,更不像医生,也不像工程师,那么,他只能是一位大学教授了?当然是文科教授,理工男一般不读《巨流河》《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这种书的。他买的都是历史人文类,连一本小说都没有,可见他也不是文学教授,可能是不会操作网购的那种老派教授。否则,卢娜倒有好几种最近大受欢迎的小说推荐给他,英国作家鲁西迪的长篇《午夜之子》、波兰小说家布鲁诺·舒尔茨的《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还有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的《三体》,年轻人都很喜欢。县城里现在大学毕业生研究生多的是,北上广刚开始流行什么好书,这里的读者就来电话催了……

这么啰唆的问题,面对的又是一个陌生人,卢娜自然不好意思开口。她心想,卢娜你现在真是闲得要死了啊,这个人跟你半点不搭界,管他是教授还是工程师呢?

卢娜没开口,他却开了口。他抽出那本巨厚的《耶路撒冷三千年》,好奇地问她:这部书去年刚上市,你这里怎么能进到货?县城的读者,不容易买到经典书吧?我听说,《耶路撒冷三千年》连县城的新华书店都进不到几本,不要说民营书店了……

卢娜看他一眼,笑着说:卖书人总有办法的,不要小看了县城书店,这本《耶路撒冷三千年》,本店已经卖出去好几十本了……

她不想告诉他,为了让明光书店第一时间进到最新最抢手的书,她曾经动过很多脑筋。有个本城书友的女儿在北大读书,离五道口的“万圣书园”很近。那个女孩春节回来探亲,卢娜一次次叫她来吃饭,亲手做了梅干菜烧肉、鱼头炖火腿,就像亲生女儿回来了一样。惹得邻居说闲话:小娜你儿子高中还没毕业呢!那女孩回北京后,每礼拜都会去一趟“万圣”,把“万圣”的权威推荐“每周书榜”用手机拍了照,微信发给她。卢娜再按图索骥直接去出版社进货,快捷度自然超高。按常规,民营书店只能从省城的博库书城及县新华书店进货,这一条,也被她七拐八弯地钻空子破了戒……书店书店,有了好书,才会有好顾客!是她的回头客支撑了书店,这个他总应该懂的吧?

在他惊诧的目光里,她亲自为他把书捆好,再套上了一只大号的塑料袋,这样拎起来就稳当了,不会把书角折皱。现在人工越来越贵,很多琐杂的事情,她常常都是自己做的。书店员工是体力劳动,拆包搬书上架,文弱小姑娘做不动;肯吃苦出力的年轻人,多半是从乡下出来打工的,连书名都记不牢,她哪里敢要呢?她见过网上一张图片,一家书店招聘员工的告示,只写了五个字——要求:女汉子。书店员工的工资低,很难招到合适的人,明光书店目前总算留住了两名职高毕业生,早上九点到夜里九点,两个人轮流倒班,样样要现教现学,老板当得格外吃力。

他拎起那袋书,说了声谢谢,却不走,犹豫了一会儿,又说:我还想麻烦你一点小事,有一本《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化繁荣》,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的,作者叫王京生。有人推荐给我,我在省城没买到,刚才找了一会儿,也没有。但我蛮想看这本书,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我代购一下?

卢娜有点犹豫。她和省里博库书城批销部门很熟,再冷门的书都找得到。问题是……这种书一旦进了来,本城没有人会看的,他如果不来买,书就压在她手里了……

他好像看出了她的难处,解释说:这次他从省城来这个县城,是出长差,有一个大项目要完成,大概要蛮长时间。他平时喜欢看书,如今独自一人在外,只要晚上不加班,就可以把拖了好几年没看的书,一本本都补上。他指指书袋,又说:你看这几本老书,我以前早就看过了,还想再看一遍……

她记得他好像提了一句新区。她晓得县城往东的一片沙洲上,正在建一座新的小镇,听说平整土地的基础工程都已经做完了,卢娜还没有抽出时间去看新鲜。老县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像一条狭长的船,搁浅在岸边。不想办法劈山填滩,再不会生出一寸空地。对于一座山区县城,政府举债发展是硬道理,不欠账发展就没有出路。这些消息都是店里买书的老顾客带来的。

卢娜不晓得说什么好,再说就是不相信人家了。一般情况下,她都愿意相信人家的。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种一心挣钱的人,她好心建议说:其实呀,你也可以到网上去寻,当当网、亚马逊,网上的图书,品种多,速度快……她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变成了电商推销员。

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我不在网上买书,我一向都在书店里买书。我,想让书店活下去。

卢娜心里一震,一股电流从头顶瞬间传到脚底。我想让书店活下去——除了那几位明光书店的铁杆书友,隔三岔五给她发几条暖心的微信,鼓励她坚持下去,这句话从一个陌生人口里说出来,不由让卢娜一下子对这位顾客增添了几分好感。他到底是什么人呢?卢娜有点好奇。

书店里暗下来,已经快要六点钟了。卢娜走过去开灯,啪嗒啪嗒,店里所有的灯都亮起来。不过,这几年,为了省电,她早已把所有的灯都换成了低瓦数的节能灯。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天花板,转过身,像是无心地随口说一句:书店的灯光好像暗了点,夜里来买书的人,看不清书名。你看,能不能,把灯光调亮一点?

卢娜心里咯噔一声,好像有个暗角忽然被照亮了。对呀,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等了他那么多年,挂了一块“明光书店”的牌子,不就是希望他哪一天回老家来探亲扫墓,路过这条小街,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名字,然后,也就看见了她……书店的灯光那么暗,假如他偏偏天黑时经过这里,连个招牌都看不见,她不就全都白费心思了吗?说白费心思也不对,她又不是为他开的书店,而是为自己!她没考上大学,不等于没文化,她只不过是借他的名字给自己一点气力罢了……

等卢娜回过味醒过神,眼前还没亮灯的昏暗小街上,这个人已经走远了。

这是不是卢娜后来一直在等他再来的原因呢?卢娜不知道。

第二天,卢娜把墙上的壁灯、天花板上的筒灯,全都换了灯泡,书店好像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把灯光调亮》是作家张抗抗的一部中篇小说。这里节选了它的第一节。能感到神秘客人心有一份对书的固执,而卢娜是一个很有故事的女同学。倘若近来心境略浮躁,或许能在这里得到一些平复。另: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我们可以在图书馆三楼的期刊杂志区找到它

文章 | 星期天 | 小说
来源 | 《上海文学》杂志
图片 | 慢生活网站 Navid Baraty
编辑 | 麻烦冷雀
2016 | 11 |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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