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可以没有,王八不能没有

 

年轻渔民戴着绅士帽,站在船头。...



早市/杀鱼
这是从北京出发后,的最后一篇文章。我知道,应该花更多时间在路上,记录,感受,辨别。这次的探索只是第一次,还会有更多次,祝愿那些被城市伤害过的朋友,在路上都有美好的夜晚。



在岳阳楼前的滩涂上,抽完最后一根白沙烟,口干舌燥。在这里没有认识新的朋友,坐下来不知该去哪。

大型船舶在水面上来来往往,机器轰鸣声,几公里外就能听得见。

早市的热闹在几十米远的地方消失了,留下来的是鱼腥味,晒干了就会变臭。渔船主拒绝带我出湖,他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陌生是挡在我们之间唯一的屏障。

灰草帽老头放在水里的鱼竿终于有了动静,白帽子老头和休闲帽老头跑过来帮忙,果不其然是条大鲤鱼,路过的小姑娘站在我背后惊呼:哇,大鲤鱼。我被这种巧合深深刺痛。灰帽子老头悄悄地把大鲤鱼放回蓝色蛇皮袋,白帽子老头和休闲帽老头继续等待。几十把鱼竿就这样一字排开。

历史上江南人从来不缺乏投机者,草船借箭的故事就是最好例证。如今,草船借箭变成了这里的一个景区:木船上朝南铺开稻草,稻草的中央摆着几个圆形箭板,只要正中十字圆星,就可以获得一个大抱娃娃。

醉汉坐在岸上自言自语,烟呢?没烟了吧!我只听懂这两句。最终他还是找到一根烟,熟练地点着了,然后静静看着滩涂上撒网的安全帽老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个小时候,三个老头的鱼竿还是没有动静,混浊的浪从东向西拍来。醉汉欢呼:哟嚯,哟嚯。拿着向日葵风车的情侣走到醉汉旁边,醉汉朝他们扔石子。石子落地的声音被浪声抹去。

这是个没有话说的下午,我坐在一边,看着醉汉喝完半瓶白酒。他不关心我从哪里来,我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无家可归。

突然意识到,我们本质上都是属于无家可归的人。他的那个家,是他主动不要的,而我的那个家,还在苦苦寻找。

岳阳是这次寻找旅程的最后一站,之前还去过大同,太原,洛阳。我以为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找到钱穆先生所说的那个古老中国。结果却更加迷茫了。

老鱼是岳阳人,我直言不讳地说,岳阳人和岳阳是脱节的。你期盼的是,看到街边满是读书人,现实却是,小区弄巷里,男人躺在沙发上慵懒地晒太阳,女人坐在屋里打麻将。没有辩论,也没有理解,生活占据了全部。

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很多人对这里的情结都是来自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一千年后的今天,面对同样的浪声,同样的太阳,同样飘过的云,却产生不了任何感知。老鱼说,大概所有文艺青年对中国的二三线城市都是失望的。

对面白茫茫一片,就是君顶山。《射雕英雄传》里,丐帮大会在此召开,杨康因盗得打狗棒被推举为帮主,恰巧郭靖出现,搅了杨的好事。

莫非这醉汉远道而来,是参加丐帮大会的?我开始对他刮目相看。可惜的是,君顶山已经被圈起来,作为当地著名的旅游景区。丐帮大概是付不起这个场地费了。



早市要碰运气,好几个朋友都说没有遇到过。就在巴陵广场下的滩涂上。一只船一只船拼在一起,好似个简易市场。买客可以直接上船挑,挑好了,旁边有人负责杀,一条条鱼就这样走向死路。血流成河。

偶尔也会有捕到珍贵王八的渔民站在路口兜售。好事的永远比真正要买的人多,很快渔民身旁就聚起一个小圈子,有人拍照,有人询问捕捉过程,有人终于问到价格,有人给他出主意,卖给寺院吧,卖给寺院吧。寺院收乌龟,不收王八,乌龟有灵气。有人又插了句嘴。

据说这只王八有几百岁,凑近看,它的头伸直了,眼珠翻滚,冒出许多水来,滴到地上。无论如何,几百岁的王八,很难让人与岳阳楼的记忆,脱离开来。


流泪的王八
一只王八突然拉近此刻与时间的距离,那种感觉又产生了——“我站在大唐最繁华的国都遗址上,闭上眼睛,都能听见集市的叫卖声,马车踏踏穿城而过,文人墨客饮酒对诗,习武之人沿街卖艺,阿拉伯人说着鸟语。”——放生的手清晰可见——他摸摸王八的鼻子,王八掉下眼泪,感激地爬进池子,后来这池子被湖水淹没,它顺着湖水爬到湖中央,就这样沉活了几百年。

几百年后的下午,它慵懒浮出水面,恰巧被渔民的网罩住,一路挣扎,祈求,时间之门关闭了,它乖乖躺在塑料桶里,看着陌生世界。

相对于王八,这只手的意义太小了——他不过是被诠释过头的文化符号,而它真真实实存在,也许今晚就不存在了。没有人在乎它身上流过的时间——这些捉摸不透的东西是多余的。可是,恰恰是这些多余的东西,使宗教诞生。

我所追寻的岳阳楼,被高门票阻挡了。我所追寻的时间流,就在一只偶遇的王八身上。那个生下来就继承的重叠的世界,通过王八,到达了终点。



广场前面有道台阶,散落坐着年轻人,我就在他们中间。从这个视角看去,整个洞庭湖就像一个巨大显示屏,又像是一道楚门,自动播放:太阳染红了半边天,风筝高高飞起,运沙船来往不息。神话在广场中央,做工粗糙的雕塑成为合影的热门。

老渔民打开发动机,迎暮色离去,年轻渔民戴着绅士帽,站在船头,双手交叉在背后,好似感叹什么,观察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也以为我就是那个年轻的渔民绅士。他的旅程虽然只有三十分钟,他脚下的洞庭湖深几十米,无限广大。他不是裘千仞,他踏踏实实的人生安排,正经历好几个十字路口。每走一个,他就做个记号。这些记号的指向就是他的终点,他需要用这个终点去安排他的起点。他可能都不明白这些词语逻辑的关系,以及组合起来产生的能量。但有个声音渐渐明朗:离开洞庭湖,离开岳阳楼,去买下王八。

卖王八的渔民早就走了,留下王八掉的眼泪在地上。他唯有把这眼泪刻在自己的眼睛上。

我们生下来就被注入巨大文化符号,有人顺着这条路越走越老道,好似看透世事,岳阳楼给他们很好的保护,“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有人如逆水行舟,始终保持婴儿本能,对抗文化符号生成的机制。年轻的渔民绅士将明白,离开洞庭湖,离开岳阳楼是必然要遭受的痛苦。

痛苦的终点现在是模糊的,但还可以感知。它需要新的启明星,只有到这一天,重叠的世界才会与你的世界区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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