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分裂的城,分裂的人

 

你毕业了,我就又长一岁了。...



龙门石窟
洛阳火车站前的大钟刚刚过了五点,天气不太好,蓝也不是那么透蓝。乞讨的老阿姨来回走着,比平常人要矮二三十厘米。没有人理她,直到讨到一毛钱。现在她坐在我对面,脏兮兮的手里拿着那一毛钱纸币。

昨天晚上跟刚认识的Z聊天,她在本地的师范学院读书。“这里的人真的好的让人尴尬。”“好的让人尴尬?”她形容不出来,于是我丢给她在大同写的文章,文章里有三个人,他们也是“好的让人尴尬”。Z终于找到了对比,“洛阳人也是这样的!”

在北京,肯定没有人会说,北京人好的让人尴尬。在汕头,肯定也没有人会说,汕头好的让人尴尬。在上海,多是排外,小里小气这样的字眼。

曾听一个朋友说,不喜欢到南方生活,因为他们太“精明”了。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区别,还是与生俱来带有的特征,真是个有趣话题。



北魏那时候一定把煤看得很轻,不然他们不会把都城搬到洛阳来。

在城市建设上,洛阳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很平庸,脏兮兮,到处都是医院广告,肛肠科,不孕不育,口腔科,坐公交车,能把后排的人颠到半空中。相对来说,大同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不仅基础设施先进,城市也很干净,街头几乎看不到小广告。

幸亏还有龙门石窟,还有白马寺,白园,隋唐城遗址。余秋雨说,从这里(大同)走向大唐。如今,我就站在大唐最繁华的国都遗址上,闭上眼睛,都能听见集市的叫卖声,马车踏踏穿城而过,文人墨客饮酒对诗,习武之人沿街卖艺,阿拉伯人说着鸟语。

龙门破败的石窟前,静静站上那么一会,太阳从背后打到石廊上,千年前的雕刻得到滋补,那些相同称呼,相同诠释带来的共鸣,一下子击倒了时间之流。

我们是如此相近,万马奔腾,工匠们纷纷放下手中的锤子,那时候没有烟,就喝几口水。工成之日,等待皇帝驾临,山呼万岁之后,便被遣散。他们是否会把开凿石窟的故事代代相传,也没有任何后人会来认领一块石头一片瓦。

恰恰是唐中期某个午后,一群人游玩,还在石壁上刻了几行如“爷到此一游”功能的文字,后人便把那个为首的,姓党的人的名字作为洞窟名。

石窟虽然是佛家之地,但从来不缺少热热闹闹的争权夺利。摩崖三佛龛是武则天时期的作品,后武氏下台,该组石窟像未完工。东面的高平郡王洞也遭此命运,他原是武则天侄子武重规,后武氏下台,工程辍工。除此之外,因战火导致的佛像被偷被毁,也不计其数。

东西石窟之间,是伊河,水很清,遇到急险处,还能听见瀑布声。上游的龙门大桥吹来股股凉风,桥上行车不多。

站在时间之流的中间,除了能一眼瞥见的欲望的相似性,命运的相似性,还可以思考时代的意义,文明的本质。

佛像的意义在于,它把那个时代的精神观念,穿衣打扮,社会风俗融于一体,创造出的看似是一个“无”的世界,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有”的文明。



来洛阳,有听不完的佛徒故事。历史记载,东汉明帝梦见金人,派遣使者赴西域请来高僧,并以驼佛经佛像的白马为名建造第一个官办寺院,这就是今天的白马寺。

白马寺的门票价格在我见过的寺庙当中是最高的,这当然代表了经营有道,当年用白马驼来佛经的圣僧们不知道会不会分一杯羹。


白马寺
普通人很难看出白马寺的特别,除了门口的两匹石马。有顽皮小孩试图上马拍照,被管理阿姨呵斥。

寺外是卖香卖纪念品卖特产的商贩,寺内是悠闲的黄袍僧人,常置于门口的功德香,默读经书的老人在藏经阁,还有展览厅里的书画,莫名其妙地消解着这个佛像所创造的“非常有”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感到极度不舒适。“最原始的才是最人性的,其他演绎都是为了统治。”我向朋友L抛出这个问题,他以前在这里上过学,现在坐在中国最好的互联网公司的办公室里分拣信息。

他只回答了一个“嗯”字,这让我觉得自己还没有跨过白马寺的门槛,虽然已经在寺里绕行一周了。



洛阳公交车广告上不断重复播放着善为本,德为根的公益广告。旁边的老阿姨抱着孙女,学广告里面小姑娘说话的样子。

也许它本来就是平庸的,也许它表现自己的方式并不那么激烈。理解它需要一定的时间。在大同,老L抱怨,成都把传说变成了现实,大同把现实变成了传说。指的是它们各自的宣传策略。

来到洛阳后,我相信老L一定是多虑了。两千年的痕迹在这座城市里难以找寻。王城公园实际上是个游乐园,隋唐城也基本上见不到大规模的遗址。那些过去的夏、商、西周、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后梁、后唐,好像彻底消失了。

登上去往岳阳的车,遇到一对刚在西安旅行,返回老家郑州的夫妻。丈夫从铁路工作上退休,说起以前干的事滔滔不绝,回到现实中又很木讷。妻子在幼儿园,现在喜欢前苏联歌曲,《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远航归来》,每天晚上到广场上跟着老师学。

问起她如此热爱的理由,她愉快地回忆起以前邻居经常唱前苏联歌曲。这相当程度引起我的困惑和不安,比起龙门石窟,喀秋莎对她来说就太重要了。我所追寻的那个遥远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世界?是钱穆的《乡土中国》吗?还是黑塞的《悉达多》?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站在分裂的两头,没有一头属于我,也看到了命运拿着火把在远方。

龙门的幻象渐渐消失,那个关于“古中国”的追寻也变得像雪夜里一个温暖的梦。拼凑起来的祖国,还活生生的。改变了什么吗?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两个小时后,车到郑州,手机里存着李志的那首《关于郑州的记忆》,自然要翻出来听一遍。五十年后,如果我还活着,是不是也会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提起李志,提起《关于郑州的记忆》?

温暖你的也许不是关于郑州的记忆,而是记忆里残存的影子。这影子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不是你,你们好几年没见了,你们都快不认识了。

“多少次在火车上路过这城市/一个人悄悄地想起她/她说她喜欢郑州冬天的阳光/巷子里漂满煤炉的味道。”

这就是被太多符号占据大脑的下场,你所说的那个“古老中国”不知所踪。我厌烦了石窟里的佛像,白马寺里的高僧,他们是被经验和职务绑架的入世之徒,他们不是启明星。

“最原始的才是最人性的,其他演绎都是为了统治。”说出这句话五个小时后,我明白了那不过是些不满情绪。你可以不相信入世之徒,但你也要尊敬两千年来的故纸堆。



Z说自己想去北京继续读戏文,她觉得这地方太小了。

公元936年,儿皇帝石敬塘利用契丹兵攻入洛阳,灭掉后唐。此后,中国的政治中心历经开封,杭州,南京,北京。世界的中心也从亚洲,欧洲,现在暂时到了北美洲。

对好的尴尬的洛阳,Z有急迫的离开计划,“如果考研没成功,我就去旁听。”这里已经提供不了她足够的经验,来应对强大的发源于西方的电影语言。她也站在了分裂的两头。

悉达多抛弃贵族的一切,去树林里听乔达摩宣讲教义,后来结识了名妓伽摩拉,立志成为一名富商。得偿所愿,他又离开了富裕生活和伽摩拉,到河边想要自杀。有人称黑塞写的这个故事,是要探讨“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无限,永恒的人生境界的问题。”我们都没有悉达多幸运,但都面临悉达多一样的命运。

列车快速离开了郑州,讨到一毛钱的老阿姨还留在洛阳,龙门石窟的年轻讲解员们明天又要迎来新的游客,重复讲着上千年的历史故事。Z说想快点毕业,我赶紧打住她,你毕业了,我就又长一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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