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田邦子:厚颜无耻,却并不惹人憎恨  东紫导读

 

“不论火灾、葬礼,还是丈夫的疾病,对于厚子来说,都是身体的狂欢节”...





读向田邦子,会不由自主地放慢阅读速度,当你这样做的时候,其实已经被她征服。她不动声色地把人类的欲望、痛苦、欢欣以及绝望,织结出来,举重若轻,像一个飞针走线的织女,用细长的银钩针,将丝线勾连。让你缓慢地读着,饶有趣味地在脑海里呈现着,最终在心里留下远胜于风暴过后的悚然和感触。

——东紫
小说家、人民文学奖获得者
水獭
向田邦子

姚东敏  译
香烟从指尖掉落,周一薄暮时分。

此时,宅次正坐在廊下,抽着烟眺望庭院。妻子厚子在客厅叠着洗晒好的衣物,还是那事,一遍遍老调重弹。

对于是否在刚满两百坪的院子里建公寓一事,夫妻二人意见出现分歧。厚子在不动产公司的怂恿下,倾向于建,宅次则认为等退休后再议更好。此时距他退休尚有三年之期。

这是以栽花种草为乐的父亲遗留下来的房子,房子本身虽不怎么好,院子却弥足珍贵。宅次每天下班后径直返回家中,坐在廊下抽支烟望望院子,已成惯例。

每当看到如同翻阅日历般随季节更改容颜的庭院树、丛生杂草,以及悄然伫立的小小的五层石塔隐没在薄墨化开的夜色中,一个半小时的上班路程也不觉辛苦了。对那个偏离了出人头地之道名为公文课长的座位也没了脾气,心生我真正的座位是在这廊下之感。

厚子似乎也捉摸得出丈夫的心情,总是说上三言两语便知趣地退下,偏偏今日纠缠不休。宅次也用平时日未有的尖锐声音回说:“公寓什么的要真建起来,我可就不工作了啊。”

香烟从指尖掉落,正是这个时候。

或许是风的缘故吧。

忽而有了一阵风来,吹得身体微微摇晃的感觉。

“是有风吧。”

宅次嗫嚅道。

“没什么风吧。要是有风,洗的衣服早该干了啊。”

厚子走到廊下,吐舌舔了舔自己的食指,像支蜡烛般直直地竖在那里。

“没什么风哦。”

厚子比宅次小九岁,或许也有身无所出的关系,言行举止有时表现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调皮来。看到她那宛如西瓜籽般闪着黑色光芒的小眼睛为自己感兴趣的事物而兴奋跃动,宅次过了良久才开口说香烟的事。

人到中年。手脚都有麻痹之感。是哪个药品的广告吧,里面有这抱怨,宅次边想边从放鞋的石板上捡起扬着一缕细烟的香烟。稍有仿佛戴着手套抓东西似的隔层感。

事后想来,这正是最初的预兆。

事后过了几天吧,工作中次长冷不防出现在眼前,竟然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了。是当天还是次日来着,应酬时喝了酒,乘出租车回家时,从下车的一刹那,人就像断了线的扯线木偶,浑身乏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司机帮忙扶起来,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那也是前兆。

香烟从指尖掉落后一周时,宅次一起床就去拿早报,刚返回茶室,一把抓住拉门的门框就不省人事了。

脑中风发作了。脑子里蛴螬虫①在鸣叫。倒下有一个月了,蛴螬虫在宅次的颅内后脑勺正中一带“唧唧、 唧唧”一阵阵鸣叫。

失去意识也就是一个小时左右,尽管如此,右半身还是落下了轻微麻痹。拄着拐杖好歹能行走,但右手还握不住筷子。

厚子哼着小曲。宅次倒下后,厚子时常哼起小曲。这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啊。肯定过不了几天就会好起来的哦。我绝不会悲观叹气的呀。取而代之则是看到了她哼歌。

厚子原本就生性勤勉,宅次因病停职,醒来睡去昏昏沉沉的,她出现在宅次面前的次数更多了,经常帮着宅次翻动一次身体。厚子坐着时,不是剥豆荚就是钩花,手不停歇。即使无事可做时,她的眼睛也总是骨碌碌动个不停。

玄关好像有人前来。似乎是汽车销售员。一家之主倒下了,哪是买车的时刻啊,宅次侧耳倾听厚子是否这样应对,结果听到厚子用唱歌般的声音说道:“不好意思哦。我家老公就是从事汽车相关工作的。”

是的。这是厚子一贯的做法。

假如是卖化妆品的,老公就成了从事化妆品相关工作的,卖百科辞典的来了,就成了做出版工作的。新婚那会儿,来了个强行上门推销毛毯的,厚子用宛若唱歌的口气打发道:“我家老公就是做纤维这类产品的哦。”说罢回头看看里屋的宅次,眼露笑意。宅次曾经心想,和个有趣的女人在一起,这辈子都不会无聊了吧,着实如此。

厚子撒谎或者编些可称权宜之计的无关痛痒的大话时,声音总会像唱歌一般,这是让人最觉得有趣的,其中既有聪敏又含深情。可以说这是位不逊于宅次的老婆吧。即使那些谎言,也够归属于为宅次为这个家庭着想的机智范畴。

帘子拉开脸庞大小的空当,露出厚子的脸蛋。

这笑脸和二十年前一般无二。小小的鼻头如同用手指捏过一般,一笑就向上翘起。就算没有这鼻子,那分隔两边的眼睛越离越远,看着也很滑稽。感觉像什么,却又想不起来。或许是生病的关系,脑浆上也像蒙上了半公分厚的半透明塑料布似的,令人心焦。

这样的时刻,头内的蛴螬虫又要“唧唧、唧唧”叫起来。

厚子喝着红色的冰淇淋苏打。正是意气风发的好年华,她噗噗吹着麦管,混杂着冰淇淋红色的苏打水泛起白色的气泡。

厚子口中含着的麦管似乎侧面已经稍有裂纹。裂纹渗出红色的苏打水来。

“过来。我也要喝,过来。”

下次再有血从血管溢出的话,我这人生一卷也就终结了。

想喊却发不出声来,正当这时被人摇醒了。

梦幻还是现实?其间界限并不清晰。记得新婚时,在百货公司的餐厅喝苏打水,厚子的吸管开裂,苏打水瞬即溢出来,颜色是红色还是蓝色来着?

“这段时间跟你说起的那事,我要出门了哦。”

虽然她说那事,一时间却想不起来是何事。

高中时的老师荣获勋章。同学会决定庆贺一番,派了干事来通知去参加派对预演,这事听来仿佛初次耳闻似的。

“三点时我把白兰瓜冰上了,等我回来再吃可以吧。”

厚子的体形穿衣显瘦,但她十分在意一双肥脚,出席重要场合时总是选择和服。这倒没什么,但宅次很久以前就发现她的胸部会因所见对象不同而为两种。

和宅次或亲友女眷出门时,她不会特意调整胸部,而希望看上去更可人时,就会在穿着上下工夫,把胸部集中推高。

沉甸甸的酸橙累累欲坠,仿佛纤细的酸橙树上迎来了大丰收似的。想当初结婚那会儿的厚子就是这般。到底已是年过四十,酸橙也似乎多少见小些许,如今到了关键时刻,她向上推挤一下,又恢复了往昔的酸橙模样。

接下来见面的对象想必不是女人,但诊断书上写着该病的特征是易生嫉妒之心。须得稳定心神。主治医生竹泽叮嘱:平和不怒是最好的良药。

看到厚子的新白袜弹力十足地迈着小碎步在廊间穿梭,趁其不备,宅次哎一声唤住了她。

“何事?”

厚子特意用了古装片的台词,蓦然扮怪相转过头来,宅次见了差点啊地叫出声来。

有似曾相识之感,是水獭。

在百货商店的楼顶见到水獭是几年前的事了吧。

午休时间信步而行。四处走走看看,只见角落里一个水池中有些供孩子观赏的小动物,其中两只水獭正在戏耍。

辨不清孰雌孰雄,两只都是一刻不得闲。或许是把水上浮木的叶子看成了鱼,两只水獭摆开了架势发生了冲突。

发现事实并非想象那样后,水獭脸上浮现出呆然的神情。明明发着呆,分隔左右的小眼睛却似乎时刻警惕地转个不停,拿硬币冲它们碰一碰发出响声,做出了给它们喂食泥鳅的样子,结果两只水獭争先恐后地来到泥鳅掉落的筒下,人手似的前肢来回摩擦,吱吱欢叫催促。

厚颜无耻,却并不惹人憎恨。貌似狡猾,又有种让人舍不得挪开视线的娇憨之态。

独自一人却能活蹦乱跳,生龙活虎地动来动去既有趣又讨人欢心,这一点正和厚子相同。

一房之隔的邻居曾经发生过火灾。

所幸,事态并未酿成大祸,但厚子喊着“失火啦,失火啦”,穿着睡衣敲着空桶四处奔走叫醒周边邻居后那个乐滋滋的样子,叫人在一旁看了真是难为情。

宅次父亲的葬礼上也是如此。

厚子穿着新潮的丧服,脸上挂着泪活蹦乱跳。放任不管的话,掉着泪还总想发笑,宅次差点训斥她:“别来劲啊。”

“来劲”是宅次老家仙台一带使用的说法,起劲的意思。

宅次右手转着两个胡桃看着院子。厚子听说对右手麻痹症状的恢复有益,于是去买了这胡桃来。

左手转起来,两个胡桃相互撞击,发出响板般响亮的声音,但换成右手转,就是钝浊的病态声。

宅次坐在小桌前,尝试握笔。腿部麻痹难以站立的焦躁和进入热气腾腾的新烧好的洗操水中之时针扎般的痛感莫可名状地混杂在一起,手已不是自己的手。什么时候才能写成字呢?宅次无法想象将来。只要一想,蛴螬虫就开始在脑血管后面“唧唧、唧唧”鸣叫。

独自眺望庭院不再是种慰藉。

工作中郁郁不得志的愤懑在胸中肆虐,还好身后有厚子,可以听着她念念叨叨插科打诨,再望望庭院。

这就和学校的休息时间是一个道理吧。

学习期间,大约有五分钟左右的休息时间,有朋友一起,玩玩球也很有趣。说是现在一整天都可以玩了挺不错的,但就算给个球,只有孤身一人的话,球只不过是个橡胶球体罢了。

并非没有想过让厚子来分身陪同,但现阶段水獭还是只有一只的好。

电话响了。

膝行爬过榻榻米拿起听筒,终于练成了左手抓握话筒贴到左耳的架势。之前总是用右边接听,但如今右耳里有时会有肉眼看不到的羽虱飞舞。

电话里是今里的声音。

今里是宅次读大学时的朋友,前前后后已相交四十年。宅次倒下,厚子第一个电话也是打给今里的。

“要是你有什么想说的,我去代你说。”

虽说原本也不是道些时令寒暄的交情,但这样说话还是有些唐突。

“你,真的可以吗?”

他稍作停顿。

“唯有这件事,你觉得烦我也要说。我在想,真的可以吗?唉,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是没法子啊。”

宅次一追问究竟说的是哪回事,就换成今里发慌了。

“你不知道吗?”

据他说,厚子提议召集大家就宅次今后的事情进行交谈,眼下正要出门。说是集会成员有次长坪井、牧野不动产和附近银行的分店店长、主治医生竹泽,以及今里。

厚子似乎在考虑拆掉院子,建造公寓,委托贷款的银行管理,建成银行年轻职员的宿合。

宅次觉得自己头一下大了。眼前出现了厚子被五个男人团团围住的情形。

挺着高耸的酸橙胸,黑亮发光的眼睛闪烁跃动,厚子毫无疑问生动地扮演着一个坚强勇敢的妻子角色。

尽管如此,五个人也太多了。次长坪井是来做什么的呢?

学生时代看过的一幅画不经意间浮现在眼前。

那是梅原还是刘生来着?蒙着一层混浊发白的塑料袋的脑汁挤不出答案,但宅次还记得那幅画的构图。

那是一幅相当宽大的油画,满幅都是旧式的奶瓶、花、茶碗、奶壶、吃到一半的水果、面包切片、拧着脖子瘫倒的鸟摆在狭小的桌上。

题目名为“獭祭图”。

宅次不会读这字,也无从了解其中含义。

回到家翻阅字典才终于明白,这幅画讲的是水獭的狂欢。

水獭喜好恶作剧。有时并非为了食用,只是为了捕获措物的趣味而杀许多鱼。

据说水獭有把杀死的鱼排列开来欣赏的习性,故而把众多物品排列陈设称为獭祭图。

不论火灾、葬礼,还是丈夫的疾病,对于厚子来说,都是身体的狂欢节。

宅次看到了牛奶瓶后死去的鸟。鸟死后仍然睁着双眼,而她视而不见。

星江是宅次三岁就去世了的女儿。

早上要出门时,宅次把星江的小脑门贴到自己额头上:“发着烧呢,你请竹泽医生来着看哦。”他对厚子说完就出差了。

三天后,电话打到了出差地,说孩子因急性肺炎而病危了。草草料理完工作回京时,星江的小脸已经盖上了白布。

厚子哭着说那天给竹泽医院打了电话,由于转达者的失误,医生第二天才来问诊。竹泽医生也说是新来的见习护士的疏漏,宅次低下头。宅次的父亲劝解说:“再怎么责备他人,死去的人也回不来了啊。”宅次无奈接受了现实。

算算死去的孩子的年龄,将忘未忘之时,宅次在车站遇到了结婚回乡的那个护士。

护士叹着气站在宅次旁边:“本想默默回去的。”

起初并不知道这个口讷的老姑娘似的女人是谁。

“那天,并没有电话打来啊。”

她说厚子请求接诊是第二天。前一天厚子去参加了同学会。

宅次当晩猛灌了一场酒。

一打开玄关的玻璃窗,就狠狠挥拳打向厚子的脸。这么想着回了家。

宅次没有打厚子。

是为什么呢?宅次一试图努力想清楚,后脑勺就“唧唧、唧唧”鸣叫。或许是有个声音告诉他,还是不打这女人为好,于是默默进了玄关,借着酒意呼呼睡去了吧。

院子着上了一层水墨之色。松树也好,枫树也要,抑或是五轮塔,以往这会儿无不躬逢盛时。

这段时间脑袋尤为沉重。所有景物全部不见,都被石灰铸造的廉价四方房屋挡住。

传来厚子的声音。

她在跟前来询问宅次病情的隔壁太太闲聊些什么。用宛如歌唱般的声音像是谈论明天的天气似的说着关于宅次血压的事。

宅次站起身来。

抓着拉门来到厨房,等他回过神来时手中已经握了一把菜刀。不晓得想刺的是自已的胸膛,还是厚子的酸橙胸部。

“真是太棒了不是吗?”

是厚子。

“能拿菜刀了呢。快歇口气。”

言话之间毫无忧虑。分隔左右的西瓜籽般又黑又小的眼睛闪烁跃动。

“我想吃白兰瓜来着。”

宅次无力地丢下菜刀,步履蹒跚地朝走廊走去,蛴螬虫在后脑勺喧闹。

“白兰瓜哦,是要银行送的还是牧野送的呢?”

没有回音。

如同相机快门按下,院子忽然一片漆黑。

注释:

①蛴螬虫,金龟子的的幼虫,白色,圆柱状,向腹面弯曲。种类很多,生活在土中,吃农作物地下部分,是害虫。

向田邦子





向田邦子(1929-1981),日本著名编剧、随笔家、小说家。她的电视剧以绝妙的对白、巧妙的构思被称为“向田电视剧”,日本最高荣誉的编剧奖“向田邦子奖”便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1980年,她以三篇短篇小说《水獭》、《狗屋》与《花的名字》荣获第八十三届直木奖。这在直木奖中至为罕见。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称向田邦子是“大和民族的张爱玲”。
一日一书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作 者:[加拿大]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

译 者:陈以侃

定 价:20.00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6

这些故事都发生在新斯科舍省布雷顿角那些严酷的风景中,写的都是复杂、神秘的人心。它们被记忆和传说浸润,被海水和鲜血冲刷,而这些海水和鲜血,都曾流淌于同土地和海洋漫长的搏斗中;麦克劳德颂扬的是一种和自然世界的深情交融,以及面对变迁、面对爱与失去,多少世代之间某些一脉相承的东西。

本期编辑:姚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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