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伯格:死者记忆的水果 海男导读

 

“野生的桃子,是上帝专为小偷创造的果实。”...





约翰·伯格的《我们在此相遇》是我最喜欢的文本之一。在这部有真实和虚构的叙述中,弥漫着片段似的个人史追溯,并插入了对于绘画音乐、小说人生的审美记忆。每每读他的作品,灵魂之域都会获得一种自由的追问和境遇。他的语言告诉我说,在人生的任何一种时间里,都有生与死的相遇者,也将有伟大幻梦和现实的相遇者。而归根结底,无论你在哪里,我们都会在某段时间中相遇的。这无疑是作家倾力之作,它永恒地构筑了人类心灵史上那些秘密的路径,并等待着与你相遇。是的《我们在此相遇》,从而处于迷失状态,并情不自禁地迷失于无法言喻的未来之中。这就是书中的魔力。

——海男
作家、诗人,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我们在此相遇

(节选)
[英]约翰·伯格

吴莉君 译
死者记忆的水果

Some Fruit as Remembered by the Dead

哈密瓜对我们而言,哈密瓜似乎带有某种反面的意义,是一种干旱的水果。在我们穿行于焦灼炎热的峡谷间或踏过沙尘平原上龟裂的土地时,若能看见哈密瓜,吃下它,那感觉,简直像是从绿洲的水井中汲出甘泉。它们是不大可能的奇迹,给我们慰藉,但事实上无法真正解我们的渴。哪怕就在剖开它们之前,哈密瓜闻起来都像一团甜甜的水。一种紧紧抱成一团又没有边界的味道。但若想要解渴,你需要某种更刺激的东西。柠檬是更好的选择。

在小巧嫩绿的阶段,哈密瓜会暗示出青春。不过很快地,这水果会变成一种奇怪的没有年龄的感觉,永远不会变老——就像母亲之于她们的孩子。哈密瓜的表皮总免不了有些斑点,这些斑点像是痣或胎记。这些斑点和出现在其他水果上的斑点不同,其中没有衰老的意味。这些斑点只是一种证明,证明这颗独一无二的哈密瓜就是它自己,也永远是它自己。

没吃过哈密瓜的人,很难从它的外表想象它的内在。那明目张胆的橙色,一直要到剖开的那刻才能得见的橙色,渐渐朝绿色转变。一大堆籽躺在中间的凹洞里,颜色如暗淡的火焰,潮湿,它们排列和簇挤成团的模样,公然蔑视所有一目了然的秩序感。到处都亮闪闪的。

哈密瓜的味道同时包含阴沉黑暗与阳光灿烂。它以非凡的神奇魔力,将这些相反对立的特质、这些在其他地方都无法共存的特质,结合在一起。

桃子

我们的桃子在阳光下变黑。当然,是一种绯红的黑色,但其中黑比红多:其黑如铁,在煅烧中变得红热、已然淬火、正在冷却的铁,对它依然蕴藏的热气不透露一丝警告的铁。马蹄铁的桃子。

这种黑很少扩散到整个表面。果子在树上时,有些部位始终遮蔽在阴影下,这些部位就是白色的,但这种白色中带有一抹青绿,彷佛绿叶在投掷阴影的同时,不小心在它的表皮上擦过一指自身的颜色。

在我们那个时代,富裕的欧洲女士,耗费无比心力想让自己的脸庞与身体保持那样的苍白颜色。但吉卜赛女人从不如此。

桃子的大小尺寸差距甚运、大到足可填满手掌,小到不超过一个台球。当果实受到磕碰或熟得太过时,小桃子那较为细嫩的外皮,就会渐渐出现微微的皱纹。

那此皱纹经常让我们联想起,一只黝黑手臂处的温暖肌肤。

在果实中心你会发现一枚果核,带着暗棕色树皮的质感,以及宛如陨石般的可怕外貌。

野生的桃子,是上帝专为小偷创造的果实。

青梅

每年的八月时节,我们都在寻找青梅。它们屡屡教人失望。不是太生、太柴,柴得几乎干枯,就是过软、过烂。很多根本连咬一口尝尝都不必,因为单靠手指就能摸出它们没有正确的温度:一种无法在华氏温标或摄氏温标里找到的温度,一种温度,它属于一份独特的清凉,有阳光环绕四周。小男孩拳头的温度。

那男孩介于八岁到十岁半之间,是个开始独立的年纪,却还没有出现青春期的压力。男孩把青梅握在手中,放进嘴里,咀嚼,果实冲过舌头奔进喉咙,好让他吞下它的期盼。

对什么的期盼?对某个这会儿他还说不出名字但很快就会确定的东西的期盼。他尝到一种甜味,而是和一只不断伸长、似乎永无止境的肢臂有关。这只肢臂所属的身体,唯有当他闭上眼睛才能看到。这身体有另外三只肢臂,一根脖颈,还有脚踝,就像他自己的身体一样:只是除了它里面的东西会向外涌出。汁液从这永无止境的肢臂中流出,他可以在齿牙间尝到它的滋味,一种无名的苍白树木的汁液,他称之为女孩树。

在一百颗青梅中,只要有一颗能让我们想起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樱桃樱桃有一种独特的发酵气味,这是其他水果所没有的。直接从树上摘下的樱桃,尝起来像织了阳光花边的酵母,那滋味,与光滑闪亮的樱桃外皮恰好互补。

吃已经采下的樱桃,哪怕才刚采下一小时,你就会尝到其中混杂着樱桃自身的腐败滋味。它那或金或红的色彩中,总带着点些微的棕色:若它变软、溃烂,就会变成这种棕色。

樱桃的新鲜,不在于它的纯净饱满,像苹果那样,而在于它的发酵泡沫带给舌头的那种几乎察觉不到的轻微刺痒。

樱桃的小巧模样、轻盈的果肉和若有若无的表皮,与樱桃核是那样格格不入。吃樱桃时,你几乎总是无法习惯果核的存在。当你把果核吐出来,感觉上那果核似乎和包覆它的果肉毫无关联。它更像是你身体的某种沉淀物。每吃一颗樱桃,就吐出一颗樱桃牙齿。

嘴唇,与脸上其他部位截然不同的嘴唇,和樱桃有着同样的光泽以及同样的柔韧性。它们的表皮都像是某种液体的表层,探求着它们的毛细表面。我们的记忆正确吗?或这只是死者在夸大其词呢?让我们做个测试吧。拿一粒樱桃放进嘴里,先别咬破,感觉那么一下下它的密度、它的柔软、它的弹性,与含着它的嘴唇是多么贴合啊!

梅李

一种深色、小巧、椭圆的李子,不比一个人的眼睛长上多少。九月,它们在枝头上成熟,在叶间熠熠闪光。梅李。

成熟时,它们的颜色是带黑的紫,但是,当你将它们捏在手中用指尖搓摩,会发现它们的表皮上有一层霜:色如蓝色木柴烟的霜。这两种色彩让我们同时想到溺水与飞翔。

暗淡的黄绿色的果肉既甜且涩,它的味道是锯齿状的——像是沿着一把极小锯子的刃口轻柔地滑动你的舌头。梅李无法散发如同青梅一般的诱惑力。

梅李树总是种在住家附近。冬日时节,透过窗户向外看去,每天都能瞧见鸟儿们在它的枝桠上觅食、聚集、栖息。鸣雀、知更、山雀、麻雀,以及一只偶尔擅自闯入的喜鹊。春天,同一群鸟儿会在花朵绽放之前,攀上梅李枝头引吭高歌。

还有另一个原因,让它们成为歌之果实。从装满发酵梅李的桶子中,我们蒸馏出非法的烧酒(gnôle),梅李白兰地,slivovitz。而几小杯闪闪发亮的李子白兰地,总会怂恿我们不知不觉地唱起歌曲,歌唱爱情、孤独和忍耐。

约翰·伯格





约翰·伯格,英国艺术史家,小说家,画家。1926年出生于伦敦。1952年,他开始为伦敦左派杂志New Statesman撰稿,并迅速成为英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艺术批评家,多部艺术专著如《观看之道》《看》《另一种讲述的方式》《毕加索的成败》等已是艺术批评的经典。
一日一书
德勒兹论福柯

作者: (法)吉尔·德勒兹

译者: 杨凯麟

定价: 20.00元

出版社: 江苏教育出版社

出版年: 2006-3

德勒兹与福柯这两颗法国思想界的熠熠红星在本书中一起迸放光芒,使福柯成为理解德勒兹的一扇重要窗口,使德勒兹成为透视福柯的不二法门。由福柯到德勒兹,再由德勒兹到福柯,两股思想之流不断地牵引、碰撞、发光与褶皱,本书所呈现的正是这般奇诡景致。

  • 近期精彩推荐
导读人:

李敬泽 | 谢有顺 | 田瑛 | 东西 | 甫跃辉 | 周晓枫 | 世宾 | 阿来 | 弋舟 | 荆歌 | 朱文颖 | 金仁顺 | 戴来 | 李亚伟 | 东紫 | 张执浩 | 笛安 | 吴玄 | 莫非 | 毛尖 | 钟二毛 | 孟繁华 | 王跃文 | 叶弥 | 黄咏梅 | 桑克  | 汪剑钊 | 王秀梅 | 陈希我 | 王刚 | 魏微 | 钟鸣 | 雷平阳 | 赵野 | 盛惠 | 杨卫东 | 李浩 | 黄土路 | 鲁敏 | 谢宗玉  | 陆梅 | 杨小滨  | 陈东东作家:

赫鲁伯 | 赫拉巴尔 | 保罗·萨特 | 海尔曼 | 大江健三郎 | 巴别尔 | 罗恩·拉什 | 阿尔都塞 | 图尔尼埃 | 皮兰德娄 | 谢默斯·希尼 | 屠格涅夫 | 凯鲁亚克 | 埃利蒂斯 | 大卫·班尼奥夫 | 里尔克 | 图森 | 穆齐尔 | 向田邦子 | 罗兰·巴特 | 托妮·莫里森 | 马拉美 | 契诃夫 | 金子美铃 | 尤金·奥尼尔 | 简·奥斯丁 | 里索斯 | 所罗门 | 博纳富瓦 | 海明威 | T·S·艾略特 | 索罗金 | 玛丽安·摩尔 | 布朗肖 | 村上春树 | 莫泽巴赫 | 库切 | 尤瑟纳尔 | 加西亚·马尔克斯 | 纳博科夫 | 阿普列乌斯 | 拉克司奈斯 | 爱丽丝·门罗 | 马歇尔·埃梅 | 米沃什 | 巴尔提斯·阿蒂拉 | 弗吉尼亚·伍尔夫 | 雅歌塔 | 布鲁诺·舒尔茨  | 帕特里夏·赖特森  | 莱昂内尔·特里林 | 斯坦纳 | 奥登 | 阿波利奈尔 | 加缪 | 费尔南多·佩索阿 | 罗伯特·勃莱 | 理查德·耶茨 | 特朗斯特罗默当代写作者:

黄惊涛 | 金特 | 黎幺 | 东荡子 | 陈梦雅 | 毕飞宇 | 李宏伟 | 孙智正 | 万夏 | 魔头贝贝 | 彭剑斌 | 马松 | 司屠 | 陈集益 | 冉正万 | 马拉 | 朱琺 | 大头马 | 王威廉

本期编辑:程听
欢迎转发、分享,其他公号如需转载,请与“未来文学”订阅号后台联系。


    关注 未来文学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