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客分享 《一页飞鸿》话剧赏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实话说,买《一页飞鸿》的票,是想着在第二天看《麦克白》之前再看点什么。

孰料作为第十届华文戏剧节的闭幕作品,《麦克白》并不差,但终归演员只是香港演艺学院的学生。而作为开幕作品的《一页飞鸿》,却是主办方香港的唯一一部参演作品,可见其地位。遑论本身就是香港话剧团的开年大戏,导演与编剧也是港话的艺术总监陈敢权先生。因而,看完本剧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也是题中之义了。



本剧起幕于粤曲编剧泰斗叶飞鸿逝世,与其关系不佳的独子 Eric 由美国返港,并收到亡父最后的手写信,称有一个未完成的剧本在凝湘处。Eric 受身边人鼓动,决心讨回剧本,与在 Eric 母子离港后陪伴其父廿余年的男花旦常映辉(艺名凝湘)产生冲突。最终一步步解开叶飞鸿与凝湘不寻常的关系,也最终在个人之间和解,重拾了精神。光看简介,我会觉得太像两部同样以粤曲人事为题材的优秀作品。编剧沉浮部分似《南海十三郎》,同性相伴部分似《剑雪浮生》。这两部珠玉在前,且都根据真人真事改编,那《一页飞鸿》又独特在何处呢?



叶飞鸿是一个典型的开戏师爷,才华横溢,认同“仁义礼智信”的传统道德。同时感念真心,编写情欲情思。粤曲是他一生的追求与所爱,甚至往往忽略身边人,导致与妻子的间隔及与儿子的疏远。他有时堂而皇之地接受他人照顾,俨然大少作派。但他心里也是能知能感,恩仇荣辱并非不晓。说实话,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外公。

同样是广州大少,同样有旧底文化与新知(剧中还设定叶是广州岭南大学的毕业生,当年岭大在羊城的风头还压过了国立中山大学),同样对文学与音乐有研究。我的外公也爱享受,哪怕是困难时期,吃红豆沙也要讲究熬到火候。他们有时会跟家人隔了一层,似乎另有一个世界,且谁也无法打扰他。

按今天的说法,所谓“殖男癌”(我不太愿用这个流行词的本貌,觉得对直男不公平)是没跑的了。但其实他们是被照顾习惯了,所有的制度与文化都是围绕着男权设计的,自然而然有人为了他们的舒服与安稳去牺牲。我们且不论这样对不对,但作为曾经的历史,在这种环境下他们的确可以更心无旁骛地创作与追求,乃至达到更高的境界与成就。而这些成就,恰恰又是这个民族蓬勃生动的文化中的有机部分。

而凝湘的角色,我也有幸得所体会,皆因我是同性恋,我也喜欢过一些不可能的人。现代社会每个人都活的好,有正常的饮食、医疗和教育保障,因此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应得应当。

像艰难年代过来的人,觉得自己能生活已经是际遇,因而在真正值得的事上会奋不顾身,完全不考虑自己地为那个人着想。这种感情与思想,当下已经很少见了。所以,凝湘的感情显得伟大又深沉,同时又是宿命的束缚,充满古希腊式的悲壮。他仅仅是因为仰慕,在叶妻携子赴美的1980年偶然闯入了“鸿哥”的生活。

一开始,他只是为叶飞鸿潦草的稿件作誊写,后来开始收拾住处,照顾生活。他们二人的关系,就这样一点一滴,逐渐习惯地过了二十多年。叶飞鸿知道凝湘的感情,但他不能接受,也不可以接受,他连碰都不愿意碰他一下。这里没有任何的性意味,只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炽热。终于,在2001年的某次对话,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凝湘的眼睛开始不好,叶飞鸿担心他,却又不知如何表达。凝湘情绪不太稳定,谈话中最终逼问叶飞鸿“自己算是他的什么人”,故有以下对话。我以大意默出,不完全对应,这段对话很能感受粤语台词的微妙。)

叶:你,你,你未係我家人咯。

常:(惊喜地)鸿哥,你当我一家人啊?!

叶:(急促)冇讲个“一”字,係家人,家人啊!

常:(忧愁地)原来,係家人。

叶:喂,喂,你又谂咗去边啊!唔係家丁啊,家人啊!

这段台词真是绝妙,非粤语使用者不能意会。叶飞鸿无法接受凝湘,但是他珍重凝湘,也感激凝湘。其中有两个片段让我感同身受,甚至触景生情。

一处是凝湘毕竟是男花旦出身,时常有些柔柔弱弱的样子(虽然骨子里并不)。他眼睛坏了之后,有些自怨自艾,叶飞鸿受不了想对他发火(即粤语的“发懵憎”)。让我想起也曾遇到一个这样的男生,有才华,爱写诗词。我没误会的话,他当时应该喜欢我,我也理解他的心。但他有段时间面临大考,压力颇大,故也有此状态。我其实很关心他,但看他那样子有时也来气。年少的我,不禁也变得像剧中的叶飞鸿那般暴躁。王小波说,人的愤怒本质上是对自己无能的痛苦,此言得之。

还有一处,是叶飞鸿长期伏案后最终在躺椅上入睡。凝湘不敢惊扰,只好脱了外套为他披衣。暗光中,凝湘蹲跪在叶飞鸿身旁,看着他熟睡的脸,咫尺之遥。他满满凑过去,很慢,但渐渐地凑。忽然,他像受惊似地,马上扭头离开,似乎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读书时,我也偶然曾如此面对一位学弟。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不禁让我心神恍然。

世上有诸多语言,语言有诸多词汇。然后种种相加,也远远少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可能。所以一开始 Eric 不相信,后来他又选择说“我可以接受”。然而他被凝湘的女徒怒斥,你接受什么,什么你可以接受!他们的关系,不是你所想象和理解的那样的!

这一点,也从剧中剧,即叶飞鸿的那部遗作中体现了。本剧剧名源自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的“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故剧中叶的遗作也与此有关。唐有歌姬名关盼盼,忠贞对已逝的情郎,独守燕子楼。后白居易就此赋诗,关盼盼见后殉情。百年后苏轼路经燕子楼,梦中竟遇关盼盼,并对其动心。醒后,作永遇乐一首。剧中这部《凝梦燕子楼》,即以苏轼之梦为作。

显然,我们都会以为这是叶飞鸿的暗喻。关盼盼不过是黄粱一梦,纵是情深,也不敌幻化无情。如同凝湘,能相知相伴已是难得,则相守相在不可妄求。因而,整个上半场,似乎每一位观众都如此理解,自然也就唏嘘凝湘。然而快结尾时编剧却借叶飞鸿的魂魄一语道破,凝湘你不是关盼盼,是苏东坡!才恍然竟是如此!苏轼再三留念,不过是不知身是客,是一晌贪欢。古来文人借闺妇言心并不罕见,故叶飞鸿也借关盼盼劝道,何必徒留笔墨在人间,曾有过几许时光即可。所以叶飞鸿对凝湘也如是言,何必要求名分,有过这廿余年就够了。此处收尾点题又升华,真是一流笔法!

最终,Eric 理解了亡父,凝湘放下了鸿哥。叶飞鸿的魂魄也戏称,“任姐、波姐、女姐等紧啊,有唐哥喺到,唔使我写啦”(这段致敬真是棒,前面都是大佬倌,最后指的是传奇人物唐涤生)。至此,本剧已无所谓一个单一主题了,在它的闪闪金光中,反映的是时代的回响、心灵的展望与灵魂的叩问。

或许是照顾现场不少上年纪的观众,演员们谢幕一次就散场了,并未多作交流。但走出香港大会堂,我漫步在中环时却依旧在沉浸与回味。

作为一名粤语区的90后,粤曲似乎离我们很遥远。但谁会否认看香港电影时,不记得周星驰的《客途秋恨》呢(凉风有信,秋月无边),而张国荣的“双飞燕”与“求神”也照样经典。更不必说,哪怕不知道“倚殿阴森奇树霜,明珠万颗映花黄,如此断肠花烛夜,不须侍女伴身旁”,也一定知道其后的“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了。今天饰演苏轼者是香港八和会馆成员,他的念白照样能让我摇头晃脑起来。所谓念兹在兹,无外如是。

今晚的演员非常优秀,功底极佳。尤其是凝湘的扮演者辛伟强先生,让人绝倒。能看到这样的作品真是幸福,不知有否机会在别处上演。若有,请大家(无论是否通粤语,“南海十三郎”最近不也在京沪演了么)有机会务必欣赏。这是我近两年看过最好的华文戏剧作品,还是原创剧本。若能再赏,一定要更细细品味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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