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三十九

 

本篇共4916字 倒数第六篇...



告白与告别

1

我的奶奶去世已经两年了,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我依稀记得那段时间奶奶病的很严重,一直住在医院里,我很想去看她,但爸妈以上学为由一直阻止我去医院。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发现空无一人,打电话给妈妈,她只是迅速的嘱咐我几句就挂了电话。

很晚很晚了,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听见开门的声音,爸爸,妈妈,哥哥,表情严肃的向我走来,妈妈抓住我的手,眼角泛着泪光,跟我说:“潇潇你听着就好,妈妈有件事要告诉你……”

深夜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墙上秒针滴答的声音在我耳边不停的回响,我从妈妈走进家门的那一刻就猜到了发生什么,而现在我面对着她却难以接收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在我从未有过这样经历的大脑里,正在飞快的运算着,然后简单的告诉我说,你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这件事接受起来很难,那时的我并不懂得死去的意义,所以当曾经在我面前拥抱我照顾我的人突然消失不见的时候,我只能后知后觉的哭出来。

而现在,我看着因为奶奶病危而憔悴的陈重,我想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那天上午我去医院看望奶奶,和爸妈一起。陈重站在爸爸的后面微笑着迎接我们,我站在病房外看见房间里被各式各样机器监视着的奶奶,心里很不舒服。

那天尤其炎热,仅仅上午十点就已经让人喘不过气来。爸爸握着陈重爸爸的手聊着什么,我偷偷撇到陈重独自坐在医院楼梯口,双手仅仅攥着。少年的脸上不时滑下汗珠,我想上前安慰他,却没有勇气,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陈重爸爸并没有陪我们很久,这两天闻讯前来看望的亲友早已把走廊塞的满满的。

我很讨厌医院,在我的印象里这从来不是一个让人感到舒服的地方。病房,走廊,广场……到处都有伤心的人沉默或者哭泣,鲜少遇到的笑容,就像那些孩子们手里的气球,在不经意间飞上天空,便消失不见。

在这越来越拥挤的医院走廊里,突然来了一位老人,大家不约而同的让出了一条路,陈重爸爸看见她连忙走了过去,抓住她的手,老人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悲伤,然后把陈重爸爸紧紧搂在了怀里。

老人脸上的褶皱盖过了表情,我站在他们的旁边,也只是勉强的听到她更像是自言自语的说着:“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老人瘦小的身躯很难让人和正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奶奶联系到一起,但她们却是姐妹。在人们逐渐散去之后,老人依然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像是电影里一帧定格的画面。

爸妈还有事要走了,我想留下来陪陪陈重,但刚刚还在楼梯口的他现在却找不到了。我站在走廊的角落里看着那个老人有些入迷,她闭着眼,双手搭在腿上,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进到她的人生里,也许会有什么故事告诉我。

陈重爸爸送走了客人从医院外回来,坐在老人的身边,和老人耳语着什么,没过多久,我看见他伸出手擦起了眼泪……

从小到大的生活里,我都被当做一个孩子,默默地接受者大人的爱,不用去想这个家庭的困难,也不用去承担责任,所以很多时候,当我看着妈妈坐在沙发上两眼无神的时候,看着爸爸喝的酩酊大醉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好像自己赶快长大去帮助他们承担一些什么,去背负他们所难以背负的故事。

过了许久,陈重爸爸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我,揉了揉眼睛挤出一点笑容走向我,我有点慌张,他说:“没找到陈重吗?好像在外面花坛那里。”

我赶紧跑了出去。

2

几天前,奶奶的情况还是乐观的,陈重爸爸带着奶奶去做了很全面的检查,医生得出的结论是没有问题。

奶奶躺在病床上,每天都要打很多点滴。但在陈重爸爸每时每刻的照顾下,奶奶脸上露出越来越多的笑容,经常看到病房里母子俩开玩笑的场景。

陈重在医院里没有用武之地,只好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帮忙着买些东西。

有次在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爸爸在给奶奶擦身子,奶奶坐在床边笑着说:“等了一辈子了,终于我儿子得这么照顾我了……”爸爸蹲在地上不时的揉洗毛巾,跟奶奶说着只属于他们俩的,那个时候的事情。

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陈重没有进去打扰他们,悄悄躲在门后,心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小幸福。

可是这样的幸运并没有陪伴他们很久,在所有人都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那个平静的晚上,奶奶突然痛苦的呻吟声吵醒了所有人,刺眼的白炽灯,监护机器警报的声响,让忙碌着的的人们显得极其戏剧。

陈重来不及反应,奶奶就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医生叫开了爸爸走到一边,心事重重的说着什么,爸爸的表情越来越僵硬,像是做着什么决定。

而此刻,摆在那个中年男人面前的,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做手术,成功的几率很小,但是不做手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他不停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在医生极尽详细的讲述所有利弊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早已把这个选择题简化,而现在,他却分心了,他面对的不再是以往无数次生活里明了的A或B,而是所有这一生有关于一个重要的人的回忆。

医生说完了,那个男人缓过了神,长出了一口气,刚刚一直放在脑袋上的手也说了下来,不经意的紧紧握成了拳头的样子,很坚定的说:“手术吧……医生。”

做出一个选择到底要承担什么,或许在这个男人身上有自己的答案。小时候,经常听村口的那些老人们谈起神灵,说做人做事不要违背天意,可说到底也没有哪个老人能讲出个所以然来。后来,面对自己即将死去的妻子,他决定放弃一切,重新再来。那些独自在城市夜晚默默忍受的,那些面对一个家庭所愧疚的,谁又能说到处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呢,如果可以再来一次,到底会不会变得更好?

所以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一生要做这么多的决定,去决定自己,还有自己挚爱的人的一生,有没有一种可能,上帝让自己做一个简单,甚至有些傻里傻气的人,不被情感困扰,安静的去享受光阴。

陈重爸爸坐在走廊里,默默祈祷着,愿用这一生的运气去赌一把,堵当手术结束之后,换来一个好消息。

但他知道,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明白,有些事是注定的,再多的虔诚都没有办法改变。

几天之后,他陪着另一位老人坐下的时候,他说:“我尽力了……”许久之后,老人声音有些虚弱的说:“你做得对,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该发生的都会来,这不怪你……”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依偎在老人怀里哭了。

3

终于,葬礼还是来了。

连续几天的高温让这座城市干燥无比,就在前一天晚上,天空的颜色变了,一改往日直白的蓝色和艳阳高照,换上了一件深沉的衣服,电闪雷鸣。

一大早,爸爸开着车带着我们去参加陈重奶奶的葬礼,我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我很羡慕那些小区门口的大爷大妈,可以很轻易的说出谁谁去世了这样的话题,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就对这样的事情变得习以为常了。

我听过一个老爷爷开玩笑的说过一句很伤感的话,那位老爷爷正准备吸烟,旁边有人提醒他,少抽点烟对身体好,老爷爷笑了:“你说我这个年纪,就是少抽点烟,该死的那天还是会来,不会晚几天的。”

现在,车子缓缓开进村子里,我知道,我得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因为在那里,有更需要被安慰的人。

直到很久之后的一天,陈重跟我说,他其实很感谢葬礼,复杂的仪式,忙碌的准备,让人很容易忘记必须要面对的那段悲伤,然后在各种哀乐停下之后,才在一个安静的,没有了喧嚣与冲动的情感里,去自我弥补那段伤口。

陈重的爸爸也是,葬礼上,看见他有些疲劳的面孔,却依然微笑着迎接我们的时候,我突然很心疼,有时候独自面对苦难是一种勇气,但有时候,独自选择在难过的时候微笑更需要勇气吧。

磅礴的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直到晚上才停了下来,乡村里弥漫着泥土和树木淋雨之后潮湿的味道。

一切都结束了,看着院子里的一片狼藉,陈重爸爸瘫坐在椅子上,毫无生气可言。

过了一会,陈重递来了一瓶水,搬了凳子陪爸爸一起坐下。

陈重哽咽着说:“爸,我好难过。”

爸爸拍了拍陈重的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用这样的方式给他安慰,很想告诉他,还有爸爸在,但,终究无言。

在巨大的悲伤面前,我们要如何继续生活呢,那些突如其来的重负压的人喘不过气来,我们却也只好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但谁都知道这是在欺骗自己啊。

看着儿子在自己的肩膀下不停的哭,那只不停的拍着儿子背的大手,像是这个院子里唯一的依靠,僵硬着,却难以放下。

过了很久,陈重回屋子里睡了,他才拿出一瓶酒来,在那个漆黑无比的院子里酩醉。

日子过了几十年,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当初陪着自己走到这个世界的人都走了,就连后来相遇相爱的人也走了,但是这个院子还没变,门口的树还在,青砖也还在,如今的自己再走出去,怕是这里所有的回忆都没了。

当那扇木门关上的时候,都结束了,留恋也好,不舍也好,过去之后越来越远,结尾永远来的比想象中快。

葬礼之后,那一整个暑假我都没有再见过陈重,无论是哪种方式的联系,都没有再收到过他的一句回答,我以为我要失去他了。直到有一天翻看他的空间的时候,看到他偶尔更新的相册,里面存放着他出去旅行的照片,我知道,他需要一个人去整理这些难熬的日子。

我也曾经去过陈重家,大门紧闭,以往就算陈重不在家,也总能找到奶奶给自己开门,然后像是到家了一样,和奶奶聊天看电视。

想起高考前还在一起聚会,现在却相隔了一整个世界,连一声完整的再见都没能说给她听。

回忆起那些往事,总觉得成长总是来的太快了,还没能准备好就已经给了我们独自面对世界的选择,还没能打招呼那些人那些事就早已擦肩而过。

而我们身边的这些人,又能够陪我们多久呢,在我们漫长的一生里,并肩的道路又能有多少英里?

我所难过的,或许不仅仅是曾经陪伴我们的那位老人走了,而是我知道,我现在所拥有的,终有一天都会离我而去,在一次次的季节更迭里,我们注定孤独啊。

再见了,离开的人,谢谢,依然在的你们。

4

中午,夏日的太阳开始毫无保留的显示它的威严,导致往常繁闹的城市变得安静无比,仿佛都进入了睡眠。街上行人稀少,店铺里的老板也坐在空调屋里无奈的看着窗外,一条老狗趴在街边的树荫下伸出舌头喘着粗气。

潇潇坐在床上,拉上窗帘想要隔绝一切热浪,显然在这样的高温下,空调也只能带来短暂的凉意,毕竟哪怕只有一丝与外界连接的缝隙,都能让人体会到外面熔炉的可怕。

一会儿,妈妈拎着一袋蔬菜到家了,一边抱怨着天气,一边把今天的午饭材料先准备好。

妈妈换了身衣服,走到厨房,看了看要收拾的东西,有点烦躁,心想为什么不能定个外卖呢,但过不久孩子就要上学去了,外卖肯定是要吃个够了的,还是做点饭吧。

然后兴高采烈的叫潇潇出来帮忙。

潇潇捧着一本漫画正昏昏欲睡,经过一上午的调节这个时候屋子里的温度刚刚好去做一场好梦,但被妈妈洪亮的声音一下打回了现实。

潇潇几乎是用全身来表达不情愿的,但看到妈妈伶俐的眼神还是收敛了不少,因为一旦有了坏果子,还是得自己一个人含泪吃完。

接过妈妈手里递来的洋葱,在整个泡洗拨切的过程中,无数次潇潇觉得自己竟如此可怜,古有灰姑娘,今有我潇潇。

这不算什么,不让我和夏林音出去玩简直不能忍,在这数十年对这暴政的抵抗中,自己一次都没有胜利过,但这一次,一定要取得完满胜利。

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夏林音来家里玩,主要是为了躲避那个在家里全职妇女的妈唠叨,然后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和考虑了一下各区域的空调温度,打算紧紧赖在潇潇家的沙发上一动不动,结果被潇潇使唤着端茶倒水拆零食,一副苦命服务员的脸。

就在夏林音看着潇潇姿势妖艳的躺在沙发上想要打死她的时候,潇潇从沙发上猛的坐起抱住夏林音,然后激动的让夏林音看电视上的旅游广告。

夏林音一脸茫然,潇潇从沙发上站起来,两只胳膊架在夏林音肩膀上,两个人面对面,潇潇用她极尽撒娇的声音对夏林音说:“亲爱的,你爱我吗?”

夏林音面对这样的场景,内心一万只草泥马狂奔不止,不知道这货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潇潇没等夏林音回答:“如果你爱我,就陪我去泰国吧。”

夏林音看着对面竟然是一双无比真挚而且认真的眼神,一秒钟内把自己在泰国可能遇到的所有狼狈的面容想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自己很有可能回不来的时候,分分钟想跳楼自杀啊!

于是拨开潇潇的手义正言辞两眼放光的拒绝了。

只见潇潇一句话都没说,走到门口,指了指外面:“你走吧,我不要你了。”

在之后的几天里,潇潇为了让夏林音就泰国问题和自己达成一致,在任何可以打广告的时候向夏林音推销自己完美的旅行计划。

俗话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一边是妈妈无止境的唠叨,一边是潇潇让人想自杀的唠叨,突然觉得自己的妈真的是亲妈啊,于是在潇潇的不停洗脑下,答应了。

结果潇潇的妈妈不同意,她的担心和夏林音是一样的,看在潇潇平时吃个西餐都能划伤手指的情况下,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从此母女俩算是正式开战,经过几天几夜的较量,这场战役已经不是去不去泰国玩的问题了,早已演变成两只老虎话语权的争夺。

从那以后,在家里经常看到这样的画面,晚饭餐桌上,一家四口看起来其乐融融,全程却只有爸爸和哥哥聊天,偶尔妈妈插话,潇潇全程不语。电视机前,永远看不到潇潇和妈妈共处一室。

爸爸和哥哥两个人夹在中间很是尴尬,几次想要调和却全部失败。妈妈作为一名长期奋战在工作一线的职业女性,对这种冷战毫无兴趣,倒是潇潇觉得这是一场战争。

另一个无辜的夏林音,总是在潇潇不爽的时候被叫出来接受口水的洗礼,久而久之练就了一身一边玩手机一边点头回应却一点都没有听进去的技能。

那是一个傍晚,夏林音正准备好好享用这个无人在家的夜晚,却被潇潇无情的拎出去喝奶茶。奶茶店在这种聚餐的大好时光根本没几个人来,空空的店里只有潇潇自言自语的声音。

夏林音一如既往地玩手机,突然收到小凯发来的短信:对不起。

夏林音把潇潇一个人扔在店里,慌张的跑出去,一边打电话,一边往潇潇家的方向跑。

夜幕降临了,街道上的路灯早已亮起,卖小吃的摊位也架起夜灯等着吃夜宵的人们到来,路上出来散步的人们越来越多,欢笑,悠闲,这让独自逆向奔跑的夏林音格外与众不同。

文字/泉珲

图片/泉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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