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小院子」

 

我家在二楼。一楼有一个瘦瘦的老爷爷,名叫江司。我好几次都听成了“僵尸”,吓得哇哇哇乱叫。...

守门的老爷爷永远坐在院子门口的木头长凳上。翘着脚,穿着白背心,肉像水一样松松地流出来。他在太阳底下眯缝着眼,笑着,摇着蒲扇,像一尊乐呵呵的佛。

他姓赵,虽然这并不重要。

那时候我会背百家姓的前两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我背到杨就够了,就不往下背了。

赵爷爷看到我时,远远地就会叫我的名字。我也响亮亮地叫他,他就笑得牙齿都没了。他借给我们一条长板凳,让我们小孩子家坐在凳子两头玩跷跷板。他自己就搬出另外一条凳子上坐着,仍然在旁边扇着蒲扇,替我们赶蚊子。

赵爷爷的儿子,叫赵叔叔,他也穿着白背心,但没有赵爷爷肩上背上腰上肚子上那么多的肉。而且他总是站着,总是戴着茶色的墨镜,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站在院子门口的小卖部前,那个小卖部是他开的,玻璃柜里陈列着饮料,零食,厨房用品,剪刀,文具,弹珠,等等各类小物件。

但我只会去那里买零食。

我最爱吃的是手心大小的一包零食,五元钱,里面有三样东西:膨化长条,膨化空心方块,油炸圆豌豆。名叫“猫咪”的这种小零食,小孩子吃多了晚上会一直放屁,然后一点不害臊,在床上嘿嘿嘿地笑。

每次都吃得整个手指都是香喷喷的脆屑。我每次都规定自己,不能连续两口吃同一个形状的。

赵叔叔每次进货都会进我最爱的“猫咪”。他每次从城里回来,见到我就会说“有猫咪喽——”每一包猫咪几乎都是被我吃了。

有一次我仔细盯着赵叔叔的茶色眼镜后面瞧,忽然发现,他的两只眼珠子是往两边蹿的。他对我说话时,眼珠子竟然是一直往左右两边蹿的!他这样也能看见我吗?我一下子感到非常恐怖,怎么会有人的眼睛长成这样呢?但随即又觉得很可怜,因为他一定是生病了。

发现了这个秘密后,我再看到赵叔叔,就总想多买一包他的“猫咪”了。

赵叔叔的老婆永远坐在小卖部旁边的小屋子里看电视连续剧,而且不关小屋子的门。我就和小伙伴们拥进赵嬢嬢的屋子里看连续剧,有的站着有的坐着,看得好入迷,可以一口气连看好几集。

那部剧讲的是花园里的一条锦鲤爱上了一个穷书生。当她千辛万苦化成人形,和书生相见的时候,书生爱上了她,可是她却失忆了。我们看到这都哭个不停,急得不行。

那部剧的片尾曲,我现在还会唱呢。

赵家人养了一只看门的大黄狗,拴在大门不远处的树荫下。

它冲谁都汪汪吼叫,我们便从远处丢石子吓它,然后飞快逃开。只有正中午它午睡时,我们才敢去它旁边摘狗尾草和指甲花玩。

女孩子们都喜欢用指甲花紫红色的汁液来涂指甲,可我怎么也涂不好,只好作罢。而且,我什么手环项链都不喜欢戴,每天即使穿着裙子,也要在土堆里翻来覆去摸爬滚打。
这实在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县城,有一条河,一座山,两座桥。半小时就可以走路绕市中心一圈。汽车十分少见,街道也窄窄的。市中心里能看见一些中学校和周围的文具店。远一点有一些卖鞋子卖衣服的。但是外婆会去卖花布的地方直接给我们量身定做裙子。餐馆很少,人们似乎都习惯回家吃饭。

我家虽然不是市中心,但是已经算是人很多的地方了。我家院子在县城的第二座桥下。所以叫二号桥。我就故意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摇啊摇,摇到二号桥。”那座桥很长很宽,地上摆满了各色货物。桥下有一条长长的坡路。车子停在坡路前,我就从坡顶风一样地冲下去,冲得河边的柳树枝都被我惊飞起来。我冲到了高大的铁门面前才刹车。铁门只开了一个小口,就听见了守门的赵家人唤我的名字了,紧接着把我的家人也喊出来了。

院子门口邻着河,两岸是栽满柳树的长长河滨公园。吃完晚饭后沿着河岸散步,把整个公园走完,从河的这边走到河的那边,天就黑了,会有人在路边卖荧光手镯和自动青蛙。我都买过。荧光紫的手镯特别好看,可是亮一个晚上就不发光了。

我们家院子旁边就是黄继光纪念馆。对,就是抗日战争的时候堵机枪的那个民族英雄黄继光。

第一次知道的时候,我觉得这可真不得了。原来黄继光是四川省XX市XX县的人。

那个纪念馆我去过,一个小小的院子,什么好玩的都没有。也没有什么人来参观。我甚至都不知道后来它还在不在那里。
有时候我是一个人在院子里疯玩,和各种小动物小昆虫一起玩。有时候会有小伙伴们在楼底下叫我。即使是不太熟的人,玩个一两次也就成了朋友,满院子追逐打闹,摔得满膝盖流血也不会哭。跟好朋友在一起玩是决不会哭的。

我八岁那一年,我的妹妹也来到院子里了。是我姨牵着她来的。那时我正在一堆小石子旁边挑拣好看的石头,姨便把妹妹送到了我跟前,让我带着她玩。

那时我姨嘱咐我说:“你要看着你妹妹,小心别让她把这些小石头吞下去了。”说完她就走了。

我笑个不停。我觉得怎么会有人这么傻,能把石头给吃下去呢?

那时我妹妹才三岁。

我妹妹总喜欢扭着我玩,但是我没个姐姐的样,所以我们经常闹脾气,又总是很快和好。小孩子们这方面的记性似乎都不太好。

暑假写语文作业,十篇作文有五篇我都会写我的妹妹。如果我们吵架了,我就在本子上写:我的妹妹一点都不乖。

如果我们吵架了,我们晚上就不会在一处睡觉。

我妹妹最爱让我给她画画,我正好也喜欢画画。那时候我自己用彩纸做了一个小手提包,打开看,里面有几百件涂好了颜色,用剪刀剪得像模像样的“衣服”。那些衣服都是给一个纸做的女娃娃穿的,是我用白纸在窗子上蒙着她的体型,一件一件,量身制作的。

这几百件衣服是我八九岁时的宝贝,曾被我爸妈扔过几次,都被我在他们倒垃圾之前偷偷捡回来了。给小娃娃画衣服我可以画一整天。我还给她画过一个三层楼的纸房子,什么家具都齐备。用剪刀在被子顶部划开一个小口子,把娃娃放进去,就会只露出一个脑袋,仿佛真的在被窝里睡觉一样。在浴缸、桌椅处也是一样。

有时候我也画别的东西,画一个动物园,或是一处田园风景。我画完什么妹妹都吵着要我送给她。下雨天时我就在屋子里画,雨停了我就出去,折一根小树枝蘸着地上的积水,在刚刚晒干的地面上画。晚上外婆去跳广场舞,我就在广场的沙地上,在微弱的灯光下用手指画画。

除了画画的时候,我不怎么爱待在家里。家里的电视点播台,永远在循环播放的几首歌:《最熟悉的陌生人》《恋人未满》《天黑黑》,我已经听得烂熟,听得快腻了。我披着被子站在沙发上跟着电视机唱。我经常想怎么就没人去点几首新歌呢?

有时候还会播《猫和老鼠》的片段。几年后有人专门制作了四川话配音版的,叫做《假老练和风车车》,卖得很火。其中老鼠的配音是成都话,猫的配音就是用我们这个小县城的方言。
我家在二楼。一楼有一个瘦瘦的老爷爷,名叫江司。

我好几次都听成了“僵尸”,吓得哇哇哇乱叫。

晚上回家时,要上二楼,总要经过江司爷爷的窗前,我总觉得他家在发着幽幽绿光。

夏天的傍晚,老人们都喜欢坐在院子里乘凉,我也跟着下来玩。有一次,外公坐在藤椅里,我也坐在藤椅里,我们一起仰头看星空。那天的星空好壮丽,我都顾不上打蚊子了。

没有高楼建筑物遮挡,所以看得见密密麻麻的星星,完全占据了东南西北的夜空,丝毫不漏。每一颗都挨得紧紧的,你争我赶地闪着光,看得人眼花缭乱。像个亮晶晶的大筛网。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星空,整个人都痴狂了,仰着脖子看了好久好久,惊叫着“怎么这么多星星啊!也太多星星了吧!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星星啊!”

星星多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但我还是不可思议地一直看一直看,一直起鸡皮疙瘩。

看累了星星,我就去对着每一栋居民楼嗷嗷大叫。居民楼都有七八层高,每一层的廊灯都是人声感应,一有响声就会亮。我就站在楼底下,一栋一栋楼地大喊,直到把每一层的灯都喊亮为止。然后就换下一栋喊。
我在院子里还认了一个姑妈。她的阳台在一楼。有一天她在阳台上晒衣服,我正好在院子里玩。她虽然已经中年,但是打扮得干干净净,穿着合身的裙子,笑起来特别好看。我见她亲切又面善,就感觉像认识她似的,像她也喜欢我似的,就闹着叫她姑妈,她竟然也没有拒绝一个陌生小女孩莫名的认亲。

从此姑妈仿佛也是我的亲人之一了。

我觉得姑妈很漂亮,姑妈家也很干净,有着发光的茶几,墙上还挂着画。

有一次我和妹妹专门穿着新裙子,去姑妈家做客。姑妈在厨房里给我们切水果,我和妹妹就在客厅里转圈,让裙摆飞起来。我们没想到飞起来的裙摆也有很大的力气,就像个印花飞碟,竟然把姑妈家的花瓶给撞翻了。

我们吓得逃出了姑妈家,姑妈在厨房里还不解,叫着让我们吃了水果再走。

我们回家躲了一天。

第二天下楼时,姑妈又笑盈盈地让我们去她家,怕我们不愿意,所以说话时拉着我们俩的手不放。我们紧张地走进客厅,看见又有一个新的花瓶竖在原处了。姑妈像昨天那样切好了水果端给我们吃,一句话也没责怪我们。

我们最终还是给姑妈道歉了。

姑妈有一个读大学的儿子。那个儿子暑假回家来,就在房间里玩电脑游戏。我感觉姑妈应该是院子里很少的几户有电脑的人家。

有一天她儿子不在,姑妈就让我去试试玩大哥哥的电脑。电脑上的游戏叫做“暴力摩托”,是一个摩托车比赛,玩家要赢得胜利不仅要速度快,还要在路上做手脚,比如故意去贴近人家的摩托,然后一脚把他们给踢翻。

我是从小敲着键盘盯着屏幕长大的,因此游戏都玩得得心应手。姑妈在旁边看得特别惊讶。

我一边玩“暴力摩托”,姑妈一边絮絮叨叨地谈着她那个在城市里读大学的儿子。但我忙着打游戏,什么也没听进去,就算听了也不太懂。我只是感觉读大学的哥哥,年纪是真的很大。我恐怕还要再长一百年,才会长到能读大学的年龄呢。
小县城里仿佛永远都只有夏天,无穷无尽的六月七月八月。可以玩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院子里有很多蚂蚁,我就把我的饼干碎屑洒到地上喂它们吃,看它们从石板下面的小洞穴中一只又一只钻出来,然后扛起小碎屑就往洞里去藏了。我故意扔了一块比较大的,于是好几只蚂蚁齐心协力来帮忙搬。洞口太小,饼干怎么也搬不进去,许多蚂蚁在饼干上爬来爬去地干着急。我大笑一声,帮它们把饼干给一下子摁碎了。它们又欢天喜地地举着拖着拽着进去了。

我还帮它们搬家。我仿照着它们巢穴的选址,在另一块石板下面用树枝戳了一个洞,故意戳深了一点。然后把许多饼干碎屑给倒进去。蚂蚁们嗅来嗅去,尾随着就进来了。它们探头探脑地检验这个新窝是否适宜居住。最后我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全体搬进去,因为外婆在二楼叫我上去吃午饭已经叫了好半天了。

整个中午我穿着短裤,光着腿跪在地上玩蚂蚁。而且我整条手臂整张脸都贴在地上,紧紧盯住蚂蚁的小洞。烈日把我的后脑勺都给烤烫了。跑回家时膝盖上留下了许多凹凸不平的印记,身上也被晒黑了一圈。但我一点都不在意。

晴天可以玩蚂蚁,雨天蚂蚁搬家不知去到哪里,于是雨天可以玩蜗牛。

一下雨,蜗牛就全部现身了,慢悠悠地在地上在墙上在叶子上蠕动。我家里有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蜗牛的那一章上面用图画介绍了饲养蜗牛的方法。但是我没有那么大的培养箱,就只好用喝光的大可乐瓶,剪成两半,在里面接一点雨水,放几片叶子,然后下楼捉了十几只蜗牛进来放着。

我专门捉了不同种类不同形状的蜗牛。有扁扁的、螺纹间宽度一致的,有圆圆的、壳纹由密到疏充满动感的,有尖尖细细的像是河螺的。

我捉够了蜗牛,回家把那个半截的可乐瓶顺手放在饭桌底下,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等我被外婆大声叫醒时,才发现蜗牛已经爬满了整个房间,地上,桌子腿上,空盘子里,床底下,等等。

原来是我忘记了把可乐瓶给封口了。

还有蝉。

院子外面那一条贯穿整个小县城的河,河边种满了柳树,柳树下的行人们每天走来坐着休息或者聊天,不知不觉就聚集成了一个热闹的河滨公园。于是小凉亭也修筑起来了,商贩们也推着车子过来了,杂耍的也翻着筋斗过来了。

外公经常带我去公园里散步。有一次外公买特色春卷给我吃,我一看到春卷就馋,张嘴咬了一大口。结果才一口我就被辣哭了,然后张着嘴大叫着狂跑了好几条街,一直跑到公园外面一家卖冰棍的店里,打开柜子,拿起一根冰棍就把舌头贴了上去。

镇定了一下舌头后我又若无其事把冰棍放回去,就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辣辣的东西是芥末。这里的人爱吃芥末春卷。

公园里春天的时候会开木槿花。我觉得木槿花比指甲花实在好看太多太多。在笔直但不太高的树上,粉粉的,软软的,一簇一簇地娇小绚烂地开着,起风的时候,碎碎的花瓣就纷纷飘落,洒满头顶。很难见到一朵完整的花。

我太矮了,够不着树端,只好让外公摘给我。

但手上的花也很容易就被风给吹碎了。

我要说的是蝉,公园里夏天最多的就是蝉了。我不喜欢树上的蝉,我喜欢土地深处的,蝉的若虫。又叫做肉骨龙或者雷震子。长着深棕色的外壳,尖尖的手足,弯成一个弓字,腹部形成一个锥形,长着条纹的摸起来像个小小的搓衣板。它们吸食树木根部的汁液为生,所以在有树的地方,总能看见树根附近有许多小指甲大小的黑色小洞。

我总能一眼辨明哪些洞已经空里,哪些洞里有若虫并且正准备钻出地面来。

外公在公园散步总是会遇见认识的老头聊天。他总是不慌不忙,任我蹲在树根处挖幼蝉。从来不催我。于是我走几步就会蹲下来,把那些有动静的小洞用树枝刨开,果然每次都能掏出一只手足在空中舞来舞去的小虫。

如果它快要破壳而出了,它的腹部会裂开一个小口子。脱壳的时间越近,裂口就越大。有时候我心急,忍不住用手把过于窄小的裂口给掰宽一点。我用外公装花生的小篓子来装这些若虫,带回家里,然后挂在房间里的蚊帐上。

等吃过了晚饭再回房间,就会看见蚊帐上只挂着一只深金色的空壳了,而一只柔软白嫩的新蝉飘落在了床底下。我把它捡起来,仍然放在装花生的小篓子里,一晚上观察它身体如何渐渐获得力气,皱在一起的湿润的翅膀如何渐渐干燥,渐渐舒展。有的蝉会变成黄黑相间的颜色,有的蝉却会变得彩虹一样五彩斑斓。外公说,这种漂亮的七彩颜色的是公蝉。我那时怎么也想不通公蝉竟会比母蝉好看。

大概到了晚上八点,它们便从柔弱到成熟到不安分了,会飞了。于是我和外公下楼去,把蝉随便挂在了院子里的一棵树上。不久它便发出了它的第一声嘶叫了。

那时候我也有做过很残忍的事,比如捉住那些飞得低低的小蜻蜓,绿色的,蓝色的,红色的,然后把它们的翅膀拔掉,然后放它们在地上爬。
我不大害怕的动物只有这么几种。蚂蚁,蜗牛,蝉的若虫,蜻蜓,白蝴蝶黄蝴蝶。黑色的凤蝶就很害怕。大飞蛾也害怕。有一次“僵尸”爷爷家的窗子上挂了一只有额头那么宽的大飞蛾,两只翅膀上的图案就像两只蓝色的天眼,一眨不眨地瞪着你。吓得我在它飞走之前始终不敢回家。

我最怕的是蟑螂了。可是那个院子里蟑螂特别多,尤其是晚上,全体都出没了。我经常被吓得欲哭无泪。

有一次晚上泡完了脚,我端着脚盆去厕所倒洗脚水,一打开厕所的门,就有一只蟑螂从门上面掉在了我手上,吓得我尖叫一声,洗脚盆也摔在地上,水也洒出来了。这时外婆冲过来就狠狠扇了我一耳光,一边端起脚盆去倒水,一边用方言骂了我一串。我捂着脸委屈地哭了。

院子中央有一个池塘,上面除了漂着一些绿色浮萍以外什么都没有。池塘里没有鱼,脏兮兮的,一望是深绿色,似乎有一些水草在深处冲人招手,怪恶心的。这是一潭死水。

我们玩的时候都不会在池塘边玩,就算坐一下也会只坐在最边缘处,以免不小心栽进去。

有一次我和妹妹在池塘附近,另外有一个年轻妈妈抱着她一两岁的小孩。她把小孩子放在池塘边上,就去跟守门的赵家人说什么话去了。

我和妹妹玩着玩着,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原来是刚刚那个小孩子掉进池塘里了。

我和妹妹顿时呆住了。那个年轻妈妈和守门的一家人立刻冲过来救孩子。还好孩子离岸边不远,年轻妈妈很快就捞起了孩子,小孩子便在妈妈怀里放声哭得震天地响。院子里的人听到哭声都放下手中的事,跑过来围观,然后啧啧感叹。

我不知道我外婆什么时候来的,但是她一来就当众甩了我一耳光,我的脸立马烧起火来,我几乎快跌倒了。她骂我为什么不看好人家的小孩,说要是这个小孩今天淹死了就把我也打死。我失控地大吼回去:“管我什么事!”然后我跑走了,跑到了不知哪栋楼的四楼,靠着墙壁也哭起来。

我后来总感觉我哭的时候外面轰隆隆地下着暴雨,可记忆里又分明是没有雨的。或许是我哭得自己下雨了吧。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妹妹找到了我,她牵着我的衣角对我说:“姐姐莫哭了,姐姐莫哭了。”

我那天极其不愿意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我一句话也不想跟外婆讲了。

我以前经常会问外婆,是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妹妹。

她又打过我几次后,我就再也不想问了。
有一次外公早餐时煮鸡蛋,结果煮出来一只小鸡。我赶紧冲到厨房去看。

没有见到想象中黄茸茸的活蹦乱跳的小鸡,只见到已经熄了火的平底锅里,裂开的鸡蛋壳里露出的一只黑乎乎、干瘪瘪,全身皱在一起,眼睛紧闭的没有毛的死小鸡。

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快。外公的病也一天比一天重了。最后,每天的一日三餐都只有汤圆了,因为外公吃不了其他的东西。

可是芝麻汤圆实在太好吃了,所以吃了一整个夏天,吃了连续几十顿汤圆,我仍然没有吃腻,仍然每天兴高采烈地爬上餐桌。

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碗里的汤汁不小心洒到了桌子上。我顺手抽了一张卫生纸去擦。这时外公忽然来了力气,把手边的脏抹布往我头上一砸,然后一边咳嗽一边骂我不应该用卫生纸擦桌子,应该用抹布。我实在不懂这有什么大不了,于是又只能回房间去哭了。

所有人都开始打骂我了,我越发感觉这里不再好玩,我也没有什么兴致了。

我成天地闷在家里和妹妹一起画画。
那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外婆去了一趟乡下。回来的时候,背了一个大竹篓子。她把篓子上的蓝布揭开,竟然从里面跳出了三只白兔子!

我和妹妹高兴坏了。我们拿画画的彩笔在三只兔子额头上分别画了一个太阳、一弯月亮和一颗星星,然后给它们三个取名太阳、月亮和星星。

我的生活又有了乐趣了,每天早上我都早早地起床,拿一把小刀去院子里割草喂兔子吃。我割了一两次便有经验,知道了兔子喜欢吃哪种草了。

我还会顺便割下许多狗尾巴草,做成戒指戴在手上玩。

大人们抱怨说自从有了兔子,屋子里臭的不行,但我似乎一点没觉得臭。

暑假过完了,我要回城里去了,可我舍不得我每天割草喂养着的兔子。我千叮呤万嘱咐,要外婆替我把兔子好好养着,明年我还要回来看兔子。

电话里面,外婆说她替我好好养着的。
没等到一年,两个月后的秋天我就回来了,因为外公住院抢救了。

我第一次来到秋天的院子,一片萧条的黄色。似乎什么小动物小昆虫全都不见了踪影。

屋子里没有兔子了,果然没有兔子。

原来我走的第二天外婆就把我的兔子杀死吃掉了。

外公葬礼的时候,那个我认来的姑妈还来帮我们的忙。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姑妈了。

后来我再也不会梦想着回到那个院子里去了,那些欢快的夏天迅速地枯萎了。虽然我偶尔还会回想起那些个没完没了的日子。呼朋引伴,在烈日底下尖叫疯跑。和妹妹吵嘴又和好,吵嘴又和好。

院子里面,全村的老爷爷老奶奶都认得我,我走到哪儿,都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走到哪儿,都觉得好玩。走到哪儿,都听见有人招呼我进屋里去吃水果,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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