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收集手册·魔镜魔镜」

 

卧室漆黑的天花板高高耸立,宛若倒立的深渊。繁复的水晶吊灯像熄灭的巨蜂,停在深渊底部。她逐渐养成了对着高大的落地镜自言自语的习惯,就这样,孤独而无助地自己长到了二十岁。...



第九个故事。

这是我写过的,第一个有一些些血腥的故事。

提前说一声,给大家做一点心理准备。

魔镜魔镜

皇后骑着黑色骏马飞驰在原野上,她紫色的披风在阳光下舞动,几乎要张开翅膀朝天空飞去。大丛大丛的巨瓣花朵簇拥在路的两旁,目送她一路向前飞驰。这是一个芳香的春日午后。皇后知道白雪公主就在前方不远处,就在黑暗森林入口的那片花田里,惊心动魄地等待着援救。

皇后这就去寻她了。

二十年前,她也曾在这片花田里无忧无虑地奔跑,或是整日整日地酣睡,一直到她酗酒的父皇一路左脚右脚踩死了几十朵花,一言不发地提起她一把扔上回宫殿的马车。甚至有一次,她后脑勺撞到了坚硬的窗棱,一下子就昏了过去,整整十个小时后才醒在巨大而空荡的卧室里,在她那张小小的睡床上,脑后绑着绷带。卧室漆黑的天花板高高耸立,宛若倒立的深渊。繁复的水晶吊灯像熄灭的巨蜂,停在深渊底部。她逐渐养成了对着高大的落地镜自言自语的习惯,就这样,孤独而无助地自己长到了二十岁,以一副艳光照人的容貌,嫁给了邻国那位刚刚丧妻的国王。她穿着婚纱,被搀扶着离开满身酒气而言行粗暴的父皇时,毫无惜别之情。她需要得到男性的爱,她已经二十岁了。既然那个男人不可能是她的父亲,那么,就只能是她将来的丈夫了。

国王与她父皇的性格迥异,他具有绅士的温文尔雅和骑士的一往深情,可新婚的愉悦是短暂的。她很快发现他的深情,很可惜地,业已许给了他因病早夭的妻子,又进而转移到了与她妻子酷肖的小公主白雪身上。皇后,她不再需要对着镜子孤独呓语了,也不用再在小床上惊恐辗转如沧海上一叶小舟,可是躺在他的身边,她只听到持续不断的叹息。用孤独换了嫉妒与苦涩,整夜整夜挠着她的左边耳朵。她对他的依赖与期待逐日消退,但苦于对自己一尘不变的未来的想象,因此,她曾在一个下午孤身一人向女巫求助。

据说她是在原野中独自散心时偶然发现的那间小木屋,但她对于小屋的位置、女巫的姓名和相貌绝口不提。宫女们只知道皇后带回来了一面神奇的镜子,镜面无比光洁,久久凝视却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晕眩,仿佛烟雾化作的长长手指从七窍五官伸入了大脑内部,轻轻抚挠着,令人神思迷乱,站立不稳。大家都说这面镜子是魔镜,里面有魔鬼,宫女们经过它时总是低着头匆匆跑去,一眼都不敢多瞥。可是自从有了魔镜之后,皇后的笑容毕竟比往前增多了。她自愿地回归了童年时对镜自言自语的习惯。她本就有一股妖媚的美丽,从此以后双眸更是仿佛盈满了太多罪恶而鲜艳的秘密。甚至有流言说,皇后春天来临般的甜蜜情态,是因为她在外有了情夫,可是谁也拿不出证据。国王曾因这些流言向她愤怒逼问,结果却是一怒之下,迅速染上了恶疾,在娶了皇后的第二个新年,一夜之间便死去,下葬在了皑皑的雪地间。宫女们又纷纷猜测国王的死是皇后一手造成的,可是依然拿不出证据,因为就连最愚蠢的人也知道,没有人能给另一人随心所欲地施加疾病。

各色流言像寒夜中的蜡烛一样,闪闪烁烁直至渐渐熄灭。笼罩着宫殿的只剩下逐日诡异下来的气氛。皇后拒人于千里之外,长时间地紧闭着卧房的门。宫女们唯一感激的便是逐渐成长的小公主白雪。这个幸运的女孩子前十年的生命都被父母温柔的双手抚摸着,性格就如刚刚涤净并被微风烘干的棉布那么柔和。这十年已经奠定了她生命的底蕴,就像皇后的最初十年染就了她孤独偏执的基调一般,难以因环境的切换而轻易更改。因此,即使白雪是在日食般阴沉的宫殿里,穿着有补丁的旧衣衫,遭遇着皇后的冷脸,度过了成年前的八年,也未改去她乐观的笑容。而负载那笑容的脸庞也不出所料,越来越显示出难以直视的惊人美丽,像是乡民们不敢用粗笨的手指去抚摸的新鲜水晶。白雪公主正在进入她黄金般的年华,皇后则不可挽回地步入了三十岁,她的宝贝魔镜忠诚地呈现了她的第一束,第二束,第三束皱纹。

皇后对白雪的愤恨越来越明显。可又似乎不只是愤恨那么简单,进餐时她会沉在阴影里,长时间凝视白雪无忧无虑的侧脸,她的目光里有时甚至会盈出浅红色的泪水,即使眼眶的绯红很快便会在皇后的深呼吸里消退。皇后不再快乐了。谁都看得出来这一点。她时而愤怒,时而悲伤,时而沉思默想。宫女们甚至惊讶地发现,皇后开始模仿白雪的少女气息的打扮了,比如在裙子的样式和发带的造型上,花朵或是蝴蝶结——当然是用高档得多的材质与布料。

白雪公主在还未遇见白马王子以前便要死了,必死无疑。皇后下定了决心。在一个随意的明朗午后,她让猎人带她去森林深处的花田采花。这是白雪公主最喜爱的首饰。皇后站在阁楼的窗前,看着猎人带着白雪公主出了宫门,往森林的方向行去。皇后心想,只需要睡一觉,等到晚餐时间就万事大吉了。然而她激动得手脚冰凉,激动得牙齿打颤,她想到自己的不幸,自己的屈辱,自己的冷落。黑沉沉的墨汁早已深深浸入她心中皲裂开来的土地。

忽然间,她后悔了。她一看钟,只过去了半个小时。她下定决心后立马就飞奔了出去,甚至差点被自己的裙裾被绊倒。她冲到马房,跨上自己的黑马便狠狠抽了一鞭。周围的景物怀着敬畏与恐惧在皇后两侧飞速后退。她要在猎人下手之前赶到,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住手!”皇后大喊一声。猎人不解地望着奔马前来的皇后,手中的砍刀还悬在半空中,而白雪公主见状则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朝皇后跑去,流下了感激和庆幸的眼泪。无忧无虑的她真心仰慕着皇后的援助。皇后一下马,白雪公主便扑了下来抱住她的腿,呜咽着说“母后,你要是再晚一点来,我就……”

白雪公主还未说完,皇后已经用马鞭狠狠锁住了她的喉咙,她的脸一下子胀成猪肝色,泪眼几乎像两个网球般鼓了出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皇后右手紧紧拉着围成一圈的马鞭,左手摸出一把不知什么时候新磨好的刀,银光一闪,便先割下了她穿着柔软芭蕾鞋的双脚,让她无法逃跑;再割下了她挂着手镯的手腕,让她无法撕扯马鞭;然后她轻轻割开她满是补丁的裙子,用刀尖在她的胸腹与背上写下渗着血滴的肮脏词语;再把她的五官割下来,只留下两只眼睛。她凑近还未死去的白雪公主,说:“我最后刺你的眼睛,是为了让你能看清楚自己被毁掉的整个过程。”说完这句话她便剜去了她的双眼,然后刀尖在地面上长长地划了几下,像要蹭掉什么脏东西似的。她松开了马鞭,白雪公主像一只畸形的动物在血泊里散开,四肢零落在各处。皇后对着目瞪口呆的猎人说:“走吧,谅她这样也活不久了。我今天来,只是想要亲自动手。”整个过程分明就像切开一床精致柔软的天鹅绒被那样轻松舒爽。

皇后跨上马,心还砰砰砰跳个不停,她想了一想,行了几十米就又调转马头,重新回到了原地。白雪公主正以面目砸地,发出让人难以形容的叫声。她已经看不出是个人类了。四周的血正在阳光下缓缓流动,散发着能使小孩子呕吐的腥味。皇后又将她的发丝拎起来,以确保她能听见的音量笑着说:“我想,我还是回来把你杀死比较放心。”然后她便疯狂地挥舞了几十刀,直到那团肉再也不动了,像是技术拙劣的新屠夫刀板上的一摊烂肉。已经有苍蝇和乌鸦闻声赶来了。皇后则摘下旁边的一朵未被鲜血弄脏的大花,用花瓣擦干净自己脸上手上的血痕,然后重新驾马回宫了。

皇后回宫后便直奔卧室,换上了一身新衣,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她眼里漫闪着血红色的媚光,与她对视的两三个宫女全都转身晕倒了,手里的餐盘碎了一地。宫殿里顿时便乱成一团,听得见楼梯下许多宫女们远远的抱头尖叫。可皇后顾不得这些。她锁上放门,从寝床的枕头上抱起那面精美的魔镜,对着镜子里的人儿,若无其事地,几乎是撒娇道:“好了,都一整天了,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我保证再也不乱吃醋,再也不乱发火了。”

镜中的一张脸以男子的声音平静地回答道:“你杀死了白雪公主。”

“你想怎样?”皇后听到他说出她的名字,忽然又有一种暴躁起来的欲望,她冷笑着说,“这样一来,你再也没法说这世上有人比我更美了。”因为赌气般地说出了心声,她忽然又从疯狂的愤怒中平静了下来,像一个倒苦水的小孩子般委屈了起来,眼泪落到了镜面上。鼓起勇气的坦诚之后,往往总是伴随着警惕的松懈,和懊恼的泪水。“你再也没法这么说了……再也没法让我伤心了……”

然而她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安慰。镜中的男人说:“可是,东边邻国有一位刚满十八岁的公主,比白雪还更美丽。”皇后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也去杀了她……”魔镜中的男人又继续说道,“还有南边的一位新晋妃子……”

皇后呆住了。她明白了,她不可能为了讨好他,将全天下所有的美丽女子全部杀死。她愤怒到了顶点之后,愤怒便一戳就破了。她一下子软了下来,萎靡地用手抚摸着镜里人的英俊脸颊,一丝迷恋分明还萦绕心间。她怎么也忘不掉他的出现,带给了她多少的难以名状的愉悦。他是她深宫生活里的唯一亮色,是唯一一个爱过她陪过她,说她年轻时的模样美丽得让新月都逊色的人。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曾经了。他的爱终于也到此为止。自己已经容颜衰老,无论再暗杀多少年轻女子,也都唤不回这位长生不老的镜中精灵的心了。

她甚至深情地吻了他最后一口,才将魔镜用尽全身力气往地上摔去。原来她早就该这么做了,在他第一次开始觊觎别的女人时就该这么做了。一抹破碎的黄绿色灵气从碎片上方四溢开来,却回天乏力,再也聚不成人形。玻璃里什么异域世界也映照不出了。皇后这才感觉骨肉尽削。杀死白雪公主时支撑着她的那股狠劲与希望,此刻已消失殆尽。她倒在镜子的碎片旁,拿起其中一片,望着其中照出的自己泪水纵横的狼狈面容,然后往自己的脸上轻轻割去。血流进了耳朵里,她甚至不觉得疼,只觉得心已经死去,人生也已经结束。她破罐破摔地想要用碎片继续切断动脉,却忽然被一个巴掌打下。她没有睁开眼看是谁。

“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就和我一样的孤独。”女巫抱起她,坐着扫帚从窗外离去。风吹着脸上裂开的伤口,有些刺辣辣的疼,却疼得心里很爽快。她耳边响起女巫的话:“在爱你的人眼里,你永远……”

女巫没有说完,皇后就已经懂了。她会不会后悔呢?

后来,再也没有人知道皇后的确切下落。有宫女说,她依然固执地跳湖自尽了,她死后,白雪公主、国王和国王的前任妻子在地狱里将她折磨得不得安宁。有宫女说,她成了新的女巫,幽居在森林深处,永远用巨大的帽檐挡住毁容的脸,用蟾蜍蜘蛛蝙蝠和食人花炼造各类魔药。有宫女说,当她脸上的伤疤渐渐褪去,她便嫁给了一位农夫,成了一名每天劳作耕织的普通妇女,而他非常爱她,认为她美得不像话,她安稳地活到了老。那位朴素农夫他笑意满满的眼睛,从此就是她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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