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朝往事 之一

 

晋朝往事 之一□三皮1.这一带的江边,荒芜得很,风大得能够把我们几个人一起吹走,当然,刘畎是吹不走的。刘畎是...







晋朝往事 之一

□三皮

1.

这一带的江边,荒芜得很,风大得能够把我们几个人一起吹走,当然,刘畎是吹不走的。刘畎是我二伯父的二儿子,也就是我的小哥哥,我称他小哥哥一定显得很滑稽,因为这个人一点也不小,就是他跪下来,也要比我高一个头,躺下来,肥胖的肚子拱着,足够我们摆张棋盘,其实他只比我大一岁。

比我大一岁的小哥哥刘畎现在站在我们面前,手上横抓了一根芦笛,潮湿的风从几个孔孔灌进笛腔,发出没有调子的嘘嘘之音。这声音有些萧瑟,听起来不大入耳,它让我们凄冷,但是,倒不悲哀。

悲哀的乐曲是我父亲的埙,拳头大的一块土疙瘩,拿到一个窑里头去烧烧,再拿出来,就有了声音,那声音总是在晚上响起来,往往在夜深,我通常要被吓醒,把整个头都埋到母亲已经显得低垂的双乳间,仍然会全身发抖,这个时候母亲会骂:死鬼。我不知道她是到底在骂半夜跑出去吹埙的父亲,还是骂真的隐藏在这个房间哪个角落的哪个无名的鬼,或者就是骂她怀中筛糠一样发抖的我。

我学着我母亲的语气骂了一句:死鬼,刘畎没有听见;于是,我又放大声音骂了一句:死鬼。

你骂谁呢?田月说。

田月站在我左边的左边,我的左边是王导,王导蹲在地上,似乎在找一样什么东西。

骂笛子呢。我说。

骂什么笛子?刘畎把肥胖的脑袋扭过来问。

我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光把头越过去看田月。我记得第一次见田月是在一个冬天,那一天父亲生了火炉,一早就坐在火炉边,吹他那个泥疙瘩,他好象从来不知道厌烦,只要手上拿着这个东西。

到晌午,天突然暗下来,暗得好象黑夜提早来临,开始下雨,并且越下越大,檐上挂下来一条一条雨线,母亲把门关上,一会儿父亲从他的世界回过神来,就又走过去把门拉开,这样反反复复,总有七八个来回,门外的风夹着寒雨把火炉上的火苗吹得一鼓一鼓的,木炭发出劈啪劈啪的碎裂声。我父亲耐性好得惊人,最后又要去拉门,手才搭到门格上,门就被轻轻的推了开来,我和母亲吓一跳,父亲则冷静得象他吹埙时候的样子,脸上几乎看不到表情,仿佛未卜先知,他说:等你许久,请进。

门被完全推开,可以看到院子里已经池塘一样,雨水兀自下着,面前这两个人就仿佛从雨水中降生出来一般,涉水而来。老的有我父亲老,小的则和我一般年纪,父亲说:来来来,你们认识一下,这是刘刈。

这个浑身湿透,看上去和我一般年纪的小孩子就是田月。

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赵敬之,名字听起来好象就是为了老有所为做准备的,所以为了配合他这个优秀的名字,他的脸上横横竖竖长许多褶子,我们都害怕他将来会长成一个侏儒,但是他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的恐惧,他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是个将军的命,其实他不知道,我们每个人几乎都认为自己的未来必然而然会成为将军,当然不包括田月,因为她觉得自己必然而然会成为将军夫人。

赵敬之站在我的右边,在我的记忆中他似乎总是站在我的右边,就象影子一样,在我所有出现的场合都有他的影子,并且永远都会在我右手边,我只要伸出右手就可以摸到他的袖子,有时候我摸着这个未来将军的袖子想未来的某一天在某一个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未来的地方总会有一个什么仪式,譬如说割袖断义什么的来宣告我们这样一种形影不移关系的破灭,我总是无端的相信在遥远的未来注定了会有那样一天,我甚至能够清晰的想象得出敬之脸上肆意地纵横流淌的泪水,他大概会说:刘刈,你这个王八蛋。

除了这样的话,他还能够说出什么来呢,这样的话似乎在我们还未相识以前就等待在未来那一天的那一个固定时间了,我们拼命奔跑,只不过是在向那样一句话做无限的靠近。

骂你的芦笛呢。赵敬之说。

我的芦笛?刘畎把头重新转过去。笛子依旧横在手里,照样发出嘘嘘之音。

王导始终蹲在地上,看来他寻找的仍然无缘得见。

在我们所有人之中,王导是生得最秀美的,当时便有好事者状其容貌云:导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其实全是扯淡,说是少时,王导当日也不过才十一二岁,也从来不曾去过什么洛阳道。

对于洛阳,我们没有一个不陌生的,它的情形等同于山海经里的传奇,从来只在我们的想象之中,虽然这样一个名词颇多时候流连在父一辈的口语之中,就是他们说起来也每每用一种大梦已觉的叹息。

我们生在建康,长在建康,恐怕也得老死在建康。虽然这时候我们还只是一些建康的少年,看到的不外乎建康的鲜衣怒马、听到的全都是建康的声色繁华,从我们朦胧的双眼看出去的也皆为永久快乐、不生不死的事物,可是听到洛阳的时候我们依旧要浑身颤栗,我们也无法弄清楚这颤栗的根源何在,说到底洛阳这样一个陌生的名字是作为建康的影子存在的,就象我生龙活虎的活着就无法拒绝作为我影子的右手赵敬之立即死亡一样,即使我们早晚要面临那割袖断义的一天,即使迟早我们会仇人相见,那也只是将来的事情,在未来还没有到来以前它们终究会和平融洽地结合在一起。

从我们现在这个位置,背转了身,就可以将建康城一览无遗,我们离它是这样的接近,而我们离开它又是那样的遥远,因为只要我们将眼睛闭起来,就能够将它在一瞬间统统抹杀出我们的记忆,记忆这样一个东西真是浅薄得很。

江上的风几乎将我们吹起来了,如果刘畎这样一个肥胖的屏风忽然从我们的面前消失的话,我相信我们背后的建康也会和我们一样被吹得一干二净。那时候石头城也将消失殆尽,白下肯定也一无所有了吧。

一直以来我总是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老是觉得自己是风的同谋,就好象我们这样简单的身躯就光是为了清风而存在的,当它们吹起来的时候,我们也必将迎风翱翔,并且任由四方,我们的父辈更不会幸免,所有的风都将灌进他们宽大的袍袖,他们全都升在半空,张大了眼睛旁顾左右,可惜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看见的只会是袍袖的苍白,那绝对的苍白也许就是他们的世界,他们甚至能够从那纤尘不染的苍白中看出落英缤纷。

田月的衣袖上如今正是落英缤纷,桃花瓣一直从她的前胸燃烧到后背,她也已蹲下身来,和王导一起寻找着什么。我记得这样一件衣裳,好象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见母亲穿过,在许多父亲半夜外出吹埙的夜晚我甚至就是扒开这样一件缀满桃花的衣裳,挤进母亲的双乳,我能够嗅到桃花的淡香,它弥漫了母亲的怀抱。田月出现以后,母亲的衣裳就不再是母亲的了,母亲的桃花衣裳在田月的躯干上完成了一番完美的嫁接,我一直在等待花落桃生,果实累累的那一天,无疑这样的等待总在永远没有限期的延续下去。

我怀疑刘畎的出生,最大目的就是为了我们遮风挡雨,充当屏风,他太过早熟了,他即使跪下来也比我高一头了,我把脚掂起来,从身后使劲地拍拍刘畎的肩膀,照例右手的赵敬之也重复了这个动作,我说:刘畎,吹吹笛子吧;赵敬之跟着说:刘畎,吹吹笛子。

这个人总是能够天衣无缝地配合我的动作行为语言。

刘畎吹笛子的时候,等的人还不到。江上往来几叶扁舟,被风浪一击,就隐约到潮水中去。对岸是整片胡杨林,我们能够看到胡杨枝梢东倒西歪的叶子,但是我们无法听到它们的声音,我们能够听到的只有潮湿的风的声音,当然,现在还有刘畎的笛声。

当然,还有半空中数只江鸟的孤鸣。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做一只江鸟,我幻想自己真的长出了一对翅膀,终日在建康的篱城之外飞翔,到我累了,我就悄然回到石头城的父亲母亲家,悄然的看着老仆顾忠端茶倒水,也悄然的在父亲外出吹埙的深夜钻进母亲丰润的怀抱。

或许,还会偷父亲的酒喝,虽然我知道一旦我酩酊大醉,就再无展翅飞翔的可能,但是,我亦无悔,我也会在酒后,疯狂的撕毁脆弱的衣衫,蓬头垢面地跑到街上去发狂,任意地调戏任何一个我看上了的姑娘,我大概会碰上田月,我总是在我最寂寞的时候会和她不期而遇,我会看到她落英缤纷的衣裳,看到她那衣裳下面隐藏的一切。

找到了,王导说。

找到了,找到了。田月说。

我、赵敬之、刘畎一下子都蹲了下来,问:找到了什么。

一块瓦片而已。

折戟沉沙铁未销,长期以来,我都在等待一杆前朝的遗戟,或者大刀,或者锤子,或者宝剑……或者任何一样只要是铁的兵器,哪怕锈烂得一点儿铁锈味道都没有。可是找到的只是一块瓦片!

王导应该是一个所有女孩都会喜欢的男孩,他优美,双眸闪闪若岩下电,精神挺动;并且幽默,说话温柔;有好的家世;而且关键的是他喜欢所有的女孩,不是那种漂浮在表面的喜欢,他的喜欢很有力气,虽然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而言,他的力气也不过才够得上缚鸡。

王导笑了一声,说:找的就是瓦片。

我们从这最童真的笑声中听到的不是童真,却是苍老。

2.

我就是刘刈,字白下,没有号,我这一生都没有什么号,现在更用不着了,我爷爷27岁死,父亲28岁死,我现在都29岁了,我没有理由活过30岁的吧。但是,世事难料,谁又能够完全弄得清楚它的来龙去脉呢,10来年前我还在建康,我又何尝想象得到这10来年的漂泊,我甚至还以为自己理所应当会在建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过完这漫长一生。那时候想起一生,感觉多伟大啊,好象即使平庸,也一样会有无限可能,虽然固定一处,也可以神游天外,到达一切想去而无法抵达的地方。我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会生出翅膀来,遨游八荒,可以邀明月共饮,与常娥同床,披发散天涯。

纵然那样的想象虚幻得很,有如春醪,喝多了,照样逃不过匆匆而来的衰老和坟墓之旅,可是就是那样的想象也美好得一如甘饴,让人幸福得流出泪水。说起泪水,就是泪水我也已经阔别多年了。

3.

石头城很早就在那里了,至少是我出生的时候它就在,我们家一直住在居然巷。我居然在母亲肚子里只呆了7个月就爬了出来,正是春天,我想我这一生似乎就只为了赴一场春天的约会而来,虽然在我降临的春天并无一个约会的对象。

那一天是三月三日,连老仆顾忠也随父亲到水边“修褉”去了,光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中,当然,母亲并非仅仅只是一个人,因为,我在那一天将成为她的唯一伴侣。母亲在窗边写一幅《春序》,她一直是这样一个有点小情小调的女人,即使在她因为即将的分娩而无法双栖双飞同往秦淮河边“修褉”的孤独中,她也有她抵抗孤独的法子,譬如写点字什么的,虽然她会在百无聊赖中想到秦淮河边和大家一面喝酒,一面作诗的父亲脸上烂漫的笑容,她也注定不会去痛恨那样一个略微自私的笑容背后的人。

事实上在母亲书写第一个春字的时候,我就已经悄然落地,她浑然不觉,直到即将把最后一个春字写完,似乎才发觉自己少了一点什么东西,而她千思百想也无法得出自己到底少了什么的结论。

我始终安静的躺在地上,既没有哭泣也没有让人害怕的坏笑,我张着眼睛看向墙头,我看到隔壁的菊花越过了我家的藩篱,在春天的阳光下绚烂得让人心慌,不错,还有蜜蜂,它们在花朵周围起起落落,蜜蜂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然而我无端的喜欢,就象我喜欢一丛一般无法在春天盛开的菊花一样,心生喜悦。

母亲的毛笔在绢纸上缓缓向前,到把最后一个春字的的最后一横即将写完,我喊到:夏。她的手下意识地一抖,终成败笔。

我意识到我的春天在我的呼喊中已近尾声。

石头城有一个城楼,常备守军三千,这三千个人不知道一天到晚躲在哪里,能够看到的就只是那几个天天出没在城门洞里的年老门卫,一个姓赵,一个姓钱,一个姓孙,一个姓李,一个姓?随便他姓什么吧,总不外乎又是这样一些普通的姓名。

从居然巷到城楼要走两炷香的工夫,父亲通常走过去,有马也不骑;我也通常只是走过去,有马也不准骑。到了门洞喊老赵喊老钱喊老孙喊老李,赵敬之如果跟过去也这样乱叫一通,喊老赵是老赵,虽然老赵是他父亲。

城楼上只要我们想爬就可以爬上去,爬上去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荒草连天,抬头仰望,可以望见十里外的白下城,白下城修在一个山麓之上,云遮雾罩的,不象现实存在似的,弄不懂为什么叫个白下。

荒草连天,自然有荒草连天的好处,幸运点,我们会在上头猎到一头野兔,有了一回幸运,下回再去,还会有下回的幸运。胖子刘畎索性抗了一根木头桩在那里,一屁股坐下,等兔子来撞,等掉了整个夏天也没有结果,倒学会了成语“守株待兔”。亦没有人笑他痴,大家知道老姜子牙直钩垂钓的典故,幸许胖子守着一根木桩,本就不为等待什么野兔子。

到了秋天,城楼上的荒草悉数枯萎,遂带了火石去点,点得烽火四起,整个建康城楼上的烽火则尽皆点燃,晚上看真当得上是天上宫阙。也没有谁有扰乱治安的诟病,大概大家都觉得这样的景象是极空灵极美好的事物吧。

我们几个人常年在城楼附近晃悠,企图将那三千守军寻找出来,以求一睹英姿,结果都是徒劳,能够看见的不过是一天一天在城门洞等老的赵敬之父亲老赵等人,和甫临城墙就消失不见的我的父亲刘藐。

城楼上也是荒芜得紧,贴着地倒有遗矢无算,阴雨天腐朽了,艳阳一照,臭气通天。土地肥沃,荒草则愈法茁壮,仿佛这隐藏的三千兵士就只为了这茁壮的荒草而生。我颇兴奋,因知道这遗矢中有父亲功劳一份。

有一年,荒草燃尽,城楼上一片空旷,秋高气爽,极目远眺,十里外的白下城也仿佛触手可及,那景致优美极了,让所有人都有想飞的冲动,在起飞之前我们席地而坐,准备积蓄精力,我发现屁股下面一片斑驳,用手去探,发觉石头上勒字无数,便聚众翻身,意欲一探究竟,夕阳的余晖照在石板上,那一个个被风沙填满继而被野火烧得虚脱的阴刻文字似乎颗颗都凸现出来,争先恐后奔入眼帘。

遂随手掸拂,一字一字读将下去,原来却是一篇妙文,写的是:“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我们痴立良久,难发一言,绕了石板转了几圈,深信石板下面便是那世外桃源,也许正是那三千兵士藏身之所。隔日分别带了工具,合力撬开石板,以为有洞可入,而石板下面除了石板,一无所有,无奈,重将石板归位原处,一身臭汗,坐下休息,时将黄昏,极目远眺,十里外的白下城遥远得不行。

居然巷住十户人家,均比邻而居,我家隔壁是一个屠夫,不是卖猪肉的,而是砍人头的,政通人和,已经失业多年。和他做邻居的则是赵敬之一家,他是老赵独子,本有十个兄弟,先后死掉了,光剩下这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眼看会长成侏儒的赵敬之,街道尽头和莲花大道接壤的那一家就是我的小哥哥刘畎一家,王导不住在这里,王导住在白下。

莲花大道上店铺鳞次栉比,卖肉的、卖斗笠的、卖梳子的、卖刀具的、卖锄头的、打铁的、盖屋匠、纺纱铺、布匹店、大米店……还有卖麻石散的,以至卖头的,卖身的。

莲花大道和居然巷不同,居然巷地上都是石板,落雨天,滑得人不能走路,莲花大道则全是泥地,落雨天,泥泞得人不敢走路。

只有我们不怕下雨天,该出去的,照样出去,一家接一家的找人,找到了就伙在一起,又出去闲逛。然后到夜黑得不行,才一步三晃的回家,敲两下门,顾忠就来开门,进了院子,就听到母亲哭泣,母亲在我出生以后,职业似乎就变成了哭泣,书法也懒得写了,哭到半夜,父亲就又拿了他那拳头大的泥巴出去吹,我缩进母亲的双乳间听她毫无创意的唾骂:死鬼。我渐渐能够将这样的唾骂当做音乐,在这样的音乐伴奏下回忆刚刚过去一天的点点滴滴。

我总是做梦,梦到自己肩生双翅,在路上没有一丝喘息机会地奔跑,背后的一对翅膀行同虚设,我的奔跑带动风,而风总似乎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虚弱极了,无助于我翅膀的展弋。这样的梦我重复做了十年。

王导是后来认识的,他先是胖子小哥哥的朋友,然后成了我们大家的朋友,他成为我们朋友的那一天,田月被一个陌生的大个子雨淋淋的带来我家,就是父亲一大早生了火炉吹着他通常只在半夜三更才会一抒胸意的埙等待一个只有他才知道肯定会等到的故事的那一天。她不再雨淋淋的时候已经穿上我母亲的桃花衣衫。

母亲的夜半哭泣终止于那一天,我老是奔跑的梦终止于那一天。

4.

我记得问过父亲,我生于石头城,从未去过白下,何以会字白下呢。那时候我识字初始,我先认识的是刘刈的刘然后是刘刈的刈再然后就是白下两个字,白下两个字比刘刈二字要好写得多,我拿了一竿秃笔蘸上水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一遍一遍写着,八月天,干燥得很,笔才举起来,石板上的字迹就被酷暑烘干。

父亲说:因为白下,所以白下。话毕,飘然而去。

我又去问母亲,我生于石头城,从未去过白下,何以会字白下呢。那时候我识字初始,我先认识的是刘刈的刘然后是刘刈的刈再然后就是白下两个字,白下两个字比刘刈二字要好写得多,我拿了一竿秃笔蘸上水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一遍一遍写着,八月天,干燥得很,笔才举起来,石板上的字迹就被酷暑烘干。

母亲说:你是白下,就是白下。话毕,她自顾赏她的菊花去了。非常奇怪,我们这个地方就是夏天,菊花也依然开得烂漫。

我还去问顾忠,,我生于石头城,从未去过白下,何以会字白下呢。那时候我识字初始,我先认识的是刘刈的刘然后是刘刈的刈再然后就是白下两个字,白下两个字比刘刈二字要好写得多,我拿了一竿秃笔蘸上水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一遍一遍写着,八月天,干燥得很,笔才举起来,石板上的字迹就被酷暑烘干。

顾忠说:什么白下,白下是什么。

我醒悟过来,顾忠一字不识,还能指望他说出个什么道理来!

到我十一岁,我才从王导口中知道白下。王导说:“白下城有一个城楼,常备守军三千,这三千个人不知道一天到晚躲在哪里,能够看到的就只是那几个天天出没在城门洞里的年老门卫,一个姓赵,一个姓钱,一个姓孙,一个姓李,一个姓?随便他姓什么吧,总不外乎又是这样一些普通的姓名。

城楼上只要我们想爬就可以爬上去,爬上去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荒草连天,抬头仰望,可以望见十里外的石头城,石头城修在一个山凹里,云遮雾罩的,不象现实存在似的,弄不懂为什么叫个石头城。

荒草连天,自然有荒草连天的好处,幸运点,我们会在上头猎到一头野兔,有了一回幸运,下回再去,还会有下回的幸运。

到了秋天,城楼上的荒草悉数枯萎,遂带了火石去点,点得烽火四起,整个建康城楼上的烽火则尽皆点燃,晚上看真当得上是天上宫阙。也没有谁有扰乱治安的诟病,大概大家都觉得这样的景象是极空灵极美的事物吧。

我们几个人常年在城楼附近晃悠,企图将那三千守军寻找出来,以求一睹英姿,结果都是徒劳。

城楼上也是荒芜得紧,贴着地倒有遗矢无算,阴雨天腐朽了,艳阳一照,臭气通天,土地肥沃,荒草则愈法茁壮,仿佛这隐藏的三千兵士就只为了这茁壮的荒草而生。”

我说,原来这就是白下,不过如此。赵敬之,刘畎,田月也都说:不过如此。

赵敬之又说:刘刈不要打岔,王导你别停,接着往下说呀。

王导说:不说了,你们有时间,带你们去看看,你们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5.

田月说:我们什么时候去白下看王导呢?

我说:我们想看的时候就可以去白下看看。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田月说:我现在就想去看看啊。

我说:你说的是你,不是我们。

田月说:不是我,是我们,刘畎和赵敬之都说了要去。

我说:即使你们都说了要去,但是我没有。

田月说:你说的是你,不是我们。

我说:我们就是你、他、他、我。哪怕有了你、他、他,但是没有我,那就不可以说是我们。

田月说:你这是诡辩。

我说:什么是诡辩?

田月说:诡辩就是你压根就不想去,去看看王导是我们的事情,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赵敬之说:去白下看看王导吧,我们反正有的是时间。

我说:什么叫我们反正有的是时间?

赵敬之说: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就是说我们的时间太多了。

我说:太多,是什么概念?

赵敬之说:就是想尽了法子浪费也别想一下子浪费完。

我说:那就是说去白下看看王导也算是浪费的一种法子?

赵敬之说:是。也不是。

我说:是,是什么?不是,又是什么?

赵敬之说:是,就是说是一种法子;不是,就是说不完全等同于浪费。

我说:去做这样是又不是的事情难道不是很尴尬,知道很无聊,而非要去做这样一件很尴尬的事情难道不是更无聊?

赵敬之说:你这是诡辩。

我说:什么是诡辩?

赵敬之说:诡辩就是你压根就不想去,去看看王导不只是时间的问题,而是合理利用时间的事情。

刘畎说:明天去白下看王导,我们反正有的是时间。

我说:为什么是明天?

刘畎说:明天有太阳,宜出行。

我说:有太阳,宜做的事情不只是出行。

刘畎说:去就去,不去拉倒。

我说:是去看白下,还是王导。

刘畎说:去看白下的王导。

我说:……

王导说:你们来了,我真高兴。

我忍着脸上的困意,牵强地说:其实……其实我们也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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