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红夜

 

这壮烈他曾见过...





他睁开浑浊的眼睛,遥遥的,遥遥的往窗外望去,晚霞将继接黑夜,黑夜将怀盛黎明,黑夜的新生与消亡皆有那一抹红作陪,如生命的起始与意外死亡。



距离他登上这艘私人捕鲸船已经过去两天。

船正停泊于不具名的港口补给油气。商人杂聚,顺梯而上占领甲板高地出售廉价工艺品,不得好眠的船员凑在一处打牌,分享烟、酒和黄色笑话,顺便咒骂恪尽职守的船员和焦头烂额的船长。

精壮的年轻水手以恐吓的方式驱逐商人,最后在甲板上留下人为废墟,他被见缝插针的安排去清理甲板,看得出,同样安排来清理甲板的年轻人周身烦躁,郁郁寡欢。

舵手闷头工作,他从未见过他们。十几人拥挤在一间的船舱是他的栖身之地,那里挂了一张残破的地图,因此他了解到,他们将一路向南,直奔目的地——南大洋鲸群保护区。

船以十七节的速度行驶,回声探鲸仪是波涛翻滚的海平面下另一种形势的暗潮涌动,无线电浮标和捕鲸炮已经准备就绪,船上的大多数人与他说着不同的语言,幸好,他们也没有什么交流的必要。

“今年还没有捕到过,运气太差了。”带他登船的中年男人说,那个人操一口浓重的乡音,眼睑溃烂一圈,蒜头鼻总保持着酒浸后的红。

“以前呢?”他问。

“以前?”那人重复一句,扯一个油腻的笑出来,即算作回答。

人人皆知如果能捕到一头鲸,将能换回多少钱,空洞的心脏滴血,愈合,再撕扯开,一遍一遍直至腐烂,滋养喜阴的苔藓,好为欲望灼烧的烈火增砖添瓦。轻飘飘的纸票子是这里的人们唯一的追求,有的为了家庭生计,有的为了有享乐的资本,这些纸片将被换成房租水电,柴米油盐,以及廉价的酒精和尼古丁。

他不是个例,他需要钱,无论以何种名义,爱,信用,尊严,最后都指向钱,五个字母,一个卡在齿间的音节,人们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他注意到那位沉默的年轻人,或者说那个孩子,鼻翼与上唇之间一圈纤软的绒毛轻而易举的将他的年纪昭告于众,干瘦,羸弱,像是初生的羊羔,船长责骂他时,他总把脖颈弯折成九十度,从后方角度可以看到他的脊骨节节分明,这样谦卑的作态。

船上每个人都有一个代号,年轻人是九,他是三十,当有人要招呼他,就从齿间挤出半个音节。这里的所有人把身份无条件埋进万米深海,化身孤魂野鬼,甚至无处镌刻墓志铭。

已近极夜区,夜被丝丝缕缕的拉扯开,冗长且虚空。船长一面狠命抽烟一面发出声嘶力竭的咳嗽,脸色极差,大抵是预料到又要空手而归。

随着身披科研外衣的非法捕鲸愈演愈烈,鲸的数量大幅度锐减,鲸群的警惕性随之提高,它们已经学会了对人类的行船隐藏好奇。

而这是远远不够的。



从刚才开始,他的左眼皮跳个不停。

所有人闻讯赶来,扒着船舷紧盯那几头倒霉的巨兽,在进入保护区前就碰到如此大规模的鲸群,用那位中年人的话说,真是老天开眼。

开始有人带头欢呼,呼号舵手提速,慌不择路的鲸试图潜行,然而海并不是好的藏身之处。他盯着一道道浮出海面又急忙下潜的脊梁,仿佛看到死神正在剥丝织网,一圈一圈投下,缠缚住那些浑圆的背。

杀戮就在下一刻无预兆的展开,无硝烟,无人动手,人们忙着砸开酒瓶等待庆祝的号角,吞云吐雾的船长挂着得意的笑目空一切,年轻人把住墩布,微启唇齿,痴痴地,淡漠地旁观。

他听到了一种声音由深海升腾,炸开在水面附近,尖利如一把镐锥刺向耳膜,像是春夜里猫的叫声,婴儿的啼哭声,他听到了痛苦,多么清晰。

无力抵抗的鲸群已被牢牢锁定,即使黑夜渐进,却不能成为他们的保护屏障。落在最后的一头首当其冲,留下了一道疲软的残影,下沉,船放出钩吻,一瞬没入惊涛万仞之中,捕鲸炮双管齐下,随着绳索一节一节收起,惊呼和尖叫刹那间响彻,他聋了,他只能看到那片斑红海潮。

“收,收。收!”船长高喊。

鲸被拖出水面,悬起,包容它的海水脱力,和着血蜿蜒下坠。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对屠戮者来说无异于高剂量兴奋剂,粗蛮的人群作兽聚鸟散,各自找寻趁手的凶器,中年人捡了一把长锯掂在手上,将短柄刀递给他。

已有一组分工,一人撑起鳍,一人抓长刀整片割下,其余人片下边边角角盛在碎冰里,几个老水手正围作一团观赏那片完整的鳍,发出啧啧的赞叹。

另一边年轻大胆的海员经过简单处理后生食鲸肉,大呼小叫着争抢那仅剩的半颗柠檬;工人采集皮下脂肪,用以制成高档口红和上乘润滑油,来满足红男绿女奢侈的尊严需求。

新鲜血液的锈味和鱼类特有的海腥味混作一体,硬生生闯进肺里,从胃里往外翻腾,他不住地干呕起来。远处的人以一种蔑视和怜悯的目光将他剖析,弃置,他捂住口鼻,跌跌撞撞地逃回舱室内。

处理战利品的工作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间,天微亮,船心满意足地启程返航,他在海员们打着恶声恶气的哈欠的时候钻出舱室,一地狼藉,血水在甲板间形成曲折的细流,无利用价值的碎首糜躯大张旗鼓地摊在地上,年轻人面无表情的收拾残局,蹲在地上用小刀割开一块不知作何原因被丢弃的肉,码开在手上,暗红鲜肉呈莲花状,均循机理划破,拿起一片甚能透光,多么完美的刀功。

年轻人脸上升腾起一种笑意,自眼尾割裂到唇角,调动起所有的脸部肌肉,寻常的自卑殆尽,剩下的都是‘胜利者’独有的、由衷的快乐。

原来残忍也是千篇一律的,他想起了倒悬的巨大生物,如同自天而下的血帘,充斥着无边的红的昨夜,血水流到脚边,在鞋帮上迸撞,溅湿的布料紧紧黏在皮肤上,冷。被邪恶的夜剥去了残存温度的月影下,生命为良心作了陪葬,连血终于都一并冷了。



他的下一份工作是在日料店的后厨刷碟子。

下船后他分到了一笔可观的钱,辗转回程再投进房租水电后一无所剩,婴儿在母亲的照护下呀呀低语,最新鲜明亮的生命,一条清晰缠绵的生命线横亘在那小小的手心中,晃动着朝他索要来自父亲的拥抱。而他夜夜想起那片红,进而在夜半起身,绕过熟睡的妻子孩子,披一件衣服躲到楼道吸烟。

入不敷出,他只好再去找下一份工作,他并不懂得年轻人中正兴的日料如何定义,他的职责只是将高脚玻璃杯和精致的碗碟擦洗的一尘不染。后厨的冰柜里冻着大块大块的肉,由刀工最好的小伙子掌握,含着冰碴的赤肉,刀尖一埋下去,咯吱作响。

那日老板亲自光临,特开雅间来逢迎贵客,后厨忙里忙外,处理生肉的小伙子一面忙着手下的活计,一面向其他人夸耀,“巨齿槌鲸肉,咱这儿多难得,新鲜啊,鲸鱼肉啊,啧。”

他过来收走餐具拿去刷洗,见那鲸肉码开一圈,瘫软在圆盘中间,每片薄厚适中,可见刀工之娴熟,小伙子还在夸夸其谈,“鲸鱼肉,你们以前见过吗?见过吗?”

他突然感到有股气直截了当地扼住咽喉,吞咽无力,像是被人按着头淹进水缸般的不适感,闭上眼,袭来一片片阴重的红,如瘤里癌细胞尽数爆裂,冲顶,占领四肢百骸,血漫全身。

碟子碗稀里哗啦跌了一地,不够他一月三十天不歇辛勤劳作的那点工资来赔。

而他浑身颤抖,险些要跪下去。

那不出于怜悯,不出于对生命最诚挚的敬畏,那单纯是一种灭顶的恐惧,是屠戮者年老后共有的,不夹杂悔恨的恐惧。

人类可以把这世上接近百分之百的其他生命搬上餐桌,煎炸蒸煮,或直接生食。人类说鲸是食物链最顶端的生物,而无一例外的,它也在人类的餐桌上横尸遍野,未能幸免于难。

他辞去了工作,只拿到了寡薄的几张票子,轻飘飘的,如死亡一般。



“二十世纪上半叶,曾发生过抹香鲸袭击捕鲸船和货船的情况,而在可靠记录中,鲸主动袭击船只的行为被认为是保护自身与同伴安全的一种本能……”

电视里在播放新闻,有关鲸难,鲸群攻击捕鲸船,无人生还。画面切换,港口杂聚人群,手无寸铁,旗帜高扬,哭得六月飞雪,长城坍圮。

十一岁的外孙端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画面闪动而过,以极尽夸张的语气和肢体动作感叹着:“太可怕了。”

他坐在摇椅上沉寂着,腿上摊放一本养生报刊,女儿和女婿正在厨房里为着怎样处理买来的海货而争吵不休,电视里主持人接着说下去,他听到只言片语,不经消化便已从耳畔划走。

“世界上最大的哺乳类动物……胎生,恒温,用肺呼吸……和人一样……”

“人有思想,更高级,我们老师说过的。”外孙反驳道,自豪之情油然而生,毫不掩饰。

动物有时会为了领导,领地,佳偶而自相残杀,人类把其发展为权利与爱情,用铜铁铸造剑戟,用火药制造炮火,将毒气充满屋子,再将其他人类推入其中。

动物以本能选择攻击与否,人类用思想考虑如何裁决,如何欺诈,如何致同胞于死地。动物以食物链为基准进行捕猎与竞争,人类以欲望为法典评判谁应被救赎,谁又该毁灭。

鲸死去,沉入海底,供给已有生态系统运行,构成新的生态系统产生;人死去,推入焚炉,葬成一盒粉末,俢一块石碑,好叫后人寻来此地,放上一束花。

人类把对自身构成威胁的和毫无威胁的都拆吃入腹,人类已跳脱食物链的封锁,除了恐惧,几乎无一物可将其支配。

时间既是取之如锱铢,用之如泥沙,带来一阵呼啸而过的凌冽飓风,魂魄随之归西而去,死亡,如此简易且复杂的生命环节,任何人任何物都是无差,是这世界上最公正又最不公平的事。

他睁开浑浊的眼睛,遥遥的,遥遥的往窗外望去,晚霞将继接黑夜,黑夜将怀盛黎明,黑夜的新生与消亡皆有那一抹红作陪,如生命的起始与意外死亡。

今日的晚霞烧的艳丽娇俏,野玫瑰色的黄昏,年轻人们拿手机记录下这难得的浪漫时刻。

这壮烈他曾见过,是几十年前他在船上所见的那个红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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