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笔｜生活之岛（二）

我们被铆钉固定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多了一块树桩，我们虽然已经被锯走了，但却有痕迹留在那里，它既证明生，也证明死。...



封面：爱德华·蒙克－岸上的月光(1892)

生活之岛（二）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走到窗前，开了一条缝，冷风灌了进来，我想出去走走，我能感觉到雪在渐渐融化，它每天只退去一点点，就像有个工人，每到深夜，在所有人睡去之后，像剪羊毛似的从雪地身上剪走一块。我隔着窗户，向远处的树林眺望过去，天气好的时候，我常常去那里散步，一整个夏天，我每个下午都坐在林中的树荫下读普鲁斯特。我很想再去那里走走，虽然并不远，十几分钟我就能进入林子里，但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再过去了，我回想起往日的时光，这更加强了我心中的渴望。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对于陌生未来的展望就不再能激起我们的兴趣了，随便想一会儿，我们就会觉得有些无聊，好像所有可能经历的事情都已经是可以想象的了，这和少年时代对成人生活的想象已经完全不同了，我们不再因未知的恐惧而满脸胀得通红。我们的想象甚至不再附丽于图景，而是变成了生老病死这样的概念，我们不再给它们应有的重视，仿佛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稀松平常的事情。我们难道不知道这些事情其实意义重大吗，当然我们清楚，但我们游走在众人之间，仿佛不在生活，而是在看着他们生活，任何我们想得到的事情，我们都会在后面加上一句，“哦，他们也一样。”到最后，我们习惯于用旁观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生活，仿佛那不是我们自己的，它没有那么光滑，它没有删去那些琐碎、无聊的部分，于是就变得没有那么激动人心了。我时常觉得忧烦，这样的情绪从心里升起，就像一群乌鸦飞出林子。我看着他们在此地起飞，在彼处落下，结成一张细密的网。

到了某一个的年龄之后，能够激起我们渴望的，是投向回忆的轻快的一瞥。此刻我回忆起往日，沉浸在快乐的心绪中，这比欣赏一幅杰出的画作更让我激动。我走上一片茂盛的草坡，日头还是那样毒辣，三面树林环绕，另一面是宽敞的庄稼地，在这幅画上，又有蝉声绵绵不绝地传过来，这声音会时常把人从画面中带出来，让人回到现实中，让我偶尔察觉到这不是艺术，而是我行走在其中。我看着光影随着风轻微地摇晃，远远地，从林子里，走出一对母女，她们全身浸在阳光里，在这幅风景中，她们是那么渺小，就像古人的山水画里点缀上两个人物。我觉得自己是在俯视这风景，但她们渐渐地近了，走到我跟前，我这时才明白其实我和她们一样地渺小，远远望去，甚至觉察不到我的移动。

但是这个回忆并不能使我真的穿上大衣出去走走，这一切都太近了，就好像一个人在某个时刻，突然回想起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邻居了，那个经常在楼下碰到的老人。但他们只是打个招呼，甚至连对方名字也不知道。我又开始忧愁起来，在小时候，那时候我比现在更渴望春天早点来到，早晨，我和父亲从湿漉漉的田间小路上走过，我们过了石板桥，脚上和裤腿上黏满了泥土，长满毛刺的草叶反反复复从我的腿上扫过去，这就像在疲惫不堪时躺到床上，但种种想法一个接一个涌出来，让人无法安心入睡。这只是许多个早晨中的一个。回忆的种种可能性被概念吸收了，它们沉睡在梦境里，不愿醒来。

我努力地回想另一个早晨，一个不一样的早晨，也许正是这个早晨使我想起了之前那个早晨，但意识有时会把它跳过去，而走向一个不相关的早晨。我的每一个早晨都在和父亲行走，父亲拉着我，我们在田间行走，没有遇到任何人，也没有遇到狗，只有湿湿的泥土粘在鞋底。我看到地上有草芽长出来，从满地的枯黄中，它们探出头来，身上挂满了露水。“这是几九了？”我问父亲，我心里盼望着五九快点到来，五九河开，大概五九开始，天气就要渐渐暖和起来了。我想不起来父亲当时如何回答我，可能每一次的答案都不一样。我有些快乐，这快乐一部分来自回忆的内容，而更多的，是来自“回忆”这一行动自身。我沉浸在往日的情绪中，这种忘我并不像在艺术中忘我，它不需要对象多么崇高，并不需要像糖块融化进水里那样让自己融化在对象中。它意识到这是从过去涌来的潮水，浪花铺满了整个视野，但很快就会平息下去。我们看着过去时，画面不再是自己当时所看到的画面，而是把自己放置在画面中，那个自己有时大，有时小，时常模糊不清，有时是被夜幕笼罩，有时被刺眼的太阳遮挡。

但同时，这样的回忆增加了我的忧愁，使我再也不愿意动弹，我坐到桌前，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我在寻找一个习惯了的地点，虽然这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就像有些人，去固定的餐馆吃饭，坐固定的位置，点固定的食物，他坐下来，只需要给服务员一个眼神，对方就明白了一切，不用一会儿，食物和酒水就会端到他面前，他看着周围那些还在看菜单的客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我们被铆钉固定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多了一块树桩，我们虽然已经被锯走了，但却有痕迹留在那里，它既证明生，也证明死。一些时间已经消失了，更陌生的时间向我们涌来。我坐到桌前，熟悉的景色封闭住了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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