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笔|生活之岛

 

一种死亡在我的胸腔外有规律地轻轻扣着,掩盖了一切别的声音,使我的童年如此寂静,另一种死亡,在十几年后,从我的胸腔内部,轻轻地给出回应,两个世界在疼痛中被打通了。...



我轻轻地把手按到胸口上,下意识地,一切都活动了起来,在夜晚,我常常听到许多的声音,一切美妙的声音,也有一切烦扰的声音,我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实际上我只是躺着,什么也没有做)去适应它们,像是一些我不曾看到的生命,当母亲睡着的时候,周围安静下来,一阵蜂鸣声就开始了,细微地,但从不间断,他们开始呼吸,并且和我交换着气息,我不敢大口吐气。我总是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时常盯着天花板,墙上的污渍组合成不同的形状,或许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寂静,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因为寂静就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听不见,但人不可能什么也听不见,很多年后,有一阵子,我被失眠困扰,晚上时常需要酒精才能封闭住听觉,酒精能把人锁回自己之中,我们就是那不是我们之物。

我在想,寂静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我真的听到过寂静吗?我并不肯定,我也许是那么肯定我经历了什么,但我从不敢肯定我没有经历过什么,我时常害怕,也许那没有经历的,只是被我的记忆有意地删减了,就像林木工人删减枝条。我在国外那段时间,在夏天的午后,常常就能听到林木工人修剪枝条的声音,他们的机器声总是把我从午睡中惊起,使我囚禁在一片声音中。我就这样听着,我想,我是忍受不了寂静的,就像,我的眼睛忍受不了雪,连天的大雪会让我的眼睛发疼,我出门散步时,就把自己的目光暴露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偶尔有人走着,和我一样在大风里守不住自己。我在无声之中守不住自己,夜晚时,我躺在床上,关掉了窗户,关掉了风雪声,只有暖气的蜂鸣和虫子跳动的声响,在每两次跳动之间的间隙中,我的心脏仿佛被一个虫子掌控着,真是可笑,然而事实就是,如果我关了灯,听不看一切,看不见一切,我就会拼命地听一个虫子的声音,我试图填满它,把声音填满就没有声音了,这是件让人沮丧的事情。也许只是人的天分不够,诚如古希腊的哲人所言(我是指毕达哥拉斯),我们头顶的星空总是流出声响,只是我们习以为常,以至于听不见它。

我有时候会想,也许,我们能看见一些别的,只是因为我们一直看见,所以我们看不见了。比如某一天,一本一直摆在桌上的过期杂志被清理掉了,我再次坐到书桌前,我能感觉到缺点什么,好像心里空空的,但我不知道,到底缺什么让我如此失魂落魄,以至于手头的书,一页也看不进去。当那本杂志还摆在我面前时,我常常是看不见它的,我从不去翻它,让它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书桌上,仿佛那里的空间并没有被占据。直到他消失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东西消失了。我在想,也许有一天,我们不再透过空气看事物,我们眼前的事物就会完全呈现另一番景象。声音也是如此,我们聆听着寂静。如果有一天,突然有一种声音消失了,我们每天都听着它,习以为常,以至于听不到它,突然它消失了,在我们的听觉中,这件事物就成了一座被掘开的坟墓。我们看不到尸体,但它们活着的时候我们也不认识他们。

我胸口有些疼,感觉被什么压着,然而黑暗中,我摸不到什么。在后来,十几年后,我的胸口又开始疼起来,但是,这一次并不相同,它像是一句回音,对童年的回音,对童年死亡的回音。一种死亡在我的胸腔外有规律地轻轻扣着,掩盖了一切别的声音,使我的童年如此寂静,另一种死亡,在十几年后,从我的胸腔内部,轻轻地给出回应,两个世界在疼痛中被打通了,我望着天花板,也许不是晚上,是下午,也许那个删减枝条的工人就在我窗外,他停下手头的工作,他们正在用德语谈话。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了,我现在回想起这些,就像一个牧人远远地放牧着羊群,它们属于他,却不望着他,只自顾自地吃草,只是他仍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守着自己的牲口。我就这样守在冬天的夜里,屋子外面也许有风在吹,如果我不是像上个星期那样在半夜跑到外面去散步的话,我是不知道有风的,我温暖地投进一阵空气的怀抱,房间把持着我,使我不会散地更远,即使在更远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一阵呼唤,但那是我听不见的。

但是之前的情形并不是这样,我和别的孩子们在田野里玩耍,我们捉虫子,捉田鸡,我们赶着鹅,一直到傍晚,这时候,母亲在家里唤着我们,我们站在遥远的田野中,暮色笼罩着我们,像一截截黑炭。母亲的声音传过来,我感觉很远,在空旷的田野上是没有回音的,她的声音不被任何事物阻挡,也不被任何事物加强,这声音向四周扩散开,不断稀释,不被保护,使我觉得那么遥远。它传到我耳中时已经不是那么确切了,但它却又毫不犹豫地超过了我,向更远的地方传去,仿佛母亲喊出这声音,并不是为了让我听到,而是为了更远的地方的某个人,他在另一个时间里,突然回想起这些。

梭罗说,“如果一个人生活得真诚,那他一定是生活在遥远的地方。”遥远为我们提供了回忆的伸缩空间,除非我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失误,否则,我无法回忆一个正坐在我对面的人。但是我能回想起那些黄昏里母亲的呼唤。对于自己而言,我永远也无法生活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如果我收缩在自身之中,然而事实上,我活得比什么都远,就像童年时,母亲那已经消失的,却还不断震荡着空气的呼唤,当我在后来回响起时,我时常会错置自己的位置,仿佛我和母亲坐在一起,我听着她,用遥远的声音呼唤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见过一些我不认识的人,我现在回想起他们,我看不到他们的脸,只是一场风景,我看到的是自己,是那个观察着的自己,就好像有人当时给我偷偷拍了照片。对于自己,我们永远也活不到遥远的地方,只有我们的声音可以,我们从遥远的地方听到它,仿佛它真的是从一个冥漠无涯的黄昏的传来的。

我暗暗地想着该睡了,一些不真切的形象回到了脑海中,记忆有时候是短暂的,有时候会被拉长,我在失眠时常常想起童年时无法入睡的自己,母亲在我身边睡着了,就仿佛整个都睡着了。我觉得有点无聊,但我不起身,我努力在黑暗中寻找事物的边界,就像后来,我在极度烦闷时努力地在周围寻找可以念出来的字符,哪怕只是一则广告。这是我能抓得住的东西,声音总在消失,即使挂钟声也是如此,它所标示的那一秒钟时间,在它响起时,就已绝望地被度过了。但这些线条不同,我不看它时,我不去想象它时,它就不在那里。就像我从肉体中逃出,进入短暂的梦境中一样。我也许的确是做梦了,我若是能想起往日梦中的情形,一定是因为我打算开始做一段新的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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