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日记】|孤独的自白——在南国

 

在南国,没有人能听见你的自白...



在南国

工业区就好像一个大型的工厂,里面的一个个厂子充当起这个大型工厂的五脏六腑,消化一批又一批劳动力,生产出工厂外的繁华:高楼伟厦,商品琳琅——只是离此遥远。工厂里人挨着人,工厂外厂子挨着厂子、工业区挨着工业区。马路上疾驰的轿车、远处伫立的商品房也难以给人带来幸福的幻觉,晴空万里却仍然感受到工业区的逼仄。

牙膏厂女工


那年进厂我也像一支上好的牙膏

头戴红色小圆帽

太阳下我也像走出童话里的公主

有着地球上最值得骄傲的年龄

十八岁,肤色象雪地没有肮脏的兽印

十八岁,体态象圣诞树也袅娜万千

日日夜夜,充满令人神往的时刻

以后,每天都有人挤我

清晨挤我,挤出了利润

挤出了一辆辆桑塔纳轿车

每天下班我挤公共汽车

回那间小玻璃一样的家

晚上挤我,挤出剩余价值

挤出了一座我永远住不起的宾馆

每天穿过积满污水洼的小巷

回那间小玻璃一样的家

挤呀挤,春天挤,秋天挤

挤扁了,翻过来挤

哪管我抽搐默默地流泪

挤短了,拱动我的全身挤

哪管我痉挛默默地流泪

挤得我面目全非

挤净了,我里里外外伤痕累累

挤光了,我只剩下一只变形的躯壳

雪白了你们一付付牙齿

永远说着真善美的谎言


一颗螺丝钉



在每一个劳动力密集的工厂里,工人的命运大同小异——像一台机器不停地重复运作,差别仅在于输入的指令——有的贴膜,有的绕线。

在L厂,活有很多种,绕线、涂锡、检查、包装等等,都是手工活。我所在的拉(工厂里的小组名称)专门绕线、缠胶带。绕线有一台绕线机辅助,是一种类似纺织机的半自动小型机器。我们干的活不难,按照步骤,分别用手把铜线、胶带缠在一个小部件上(不同型号的产品由几个不同的部件构成,但绕线手法大同小异),然后启动机器。机器功能就一个:转圈,把部件放上去,它转圈把线或者胶带缠紧,完了用剪刀剪掉多余的线和胶带就算完成一道工序。这个工作不像体力活那么累,只需用到双手,但特别伤手,这里干了一个多月的员工手指头全都有损伤,不是起泡就是破皮。

把铜线绕在一个部件上确实不需花费多少力气,何况有机器辅助,但重复绕成千上万次,累积的疲劳与枯燥和纯粹的体力消耗一样折磨人。工友们每天的生活就是这样一幅单调的图景:早起洗漱-早饭-上班-下班吃饭-午休-上班-下班-晚饭-上班-下班-晚休-早起洗漱……围绕着“上班”这个中心环节循环往复,哪有什么“为了生活而生存”可言呢?对于工友们而言,生存就是生活,生活就是生存。

这里底薪是1350,工友两千多的月薪里加班工资占了另一半,加班也就成了工人“必不可少”的部分。厂子的规定里,平日的三小时加班是每个工人必须加的,不加按旷工处理,得罚款,没有对周六特别规定,一般加8个小时。在此基础上再加多少时间,工友们服从管理层,管理层服从订单和产量,换句话说,人服从于物,死劳动支配活劳动。经常有工友做的慢,被拉长要求中午连班(中午休息半个小时即来上班)或晚上多加班。有时整个拉都被留下来干到晚上十点十一点,工友们除了骂娘,也就只能安慰自己加班能多挣一些。最夸张的一次,两个舍友所在的拉被留下加班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说加就加,哪管你工人什么感受。


远方与流浪



五个舍友都很年轻,有两个不满十八岁,有两个二十五上下,另外一个还是学生,来厂时间不长,没有超过两个月的。舍友们习惯沉默,在宿舍常常看小说、玩手机游戏打发时间,不喜欢主动和别人聊天。他们不爱说话并不等于排斥人,随着时间推移,日益熟悉,一两句话的搭理也能立刻打开话匣子。

两个未成年的舍友是广西人,才16岁,出来做事很早,初中没读完就出来了,下班了靠玩手机游戏打发时间,有时到外面喝酒,喝醉了回来到头就睡。学生舍友是大学生,在湖北读书,来这打工赚点零花钱,下班了就跑到网吧,晚上十一点多回来。有一个舍友是技校毕业(8月毕业),说是上半年在实习,自己找的L厂——做普工和他上的技校专业肯定一点关系也没有,学校没什么要求。拿到毕业证以后呢?他说在L厂做几个月再换个厂。这个舍友特别爱看小说,除了上班和洗漱,总是手上拿个手机看小说,躺在床上看,走在路上看,吃饭看,洗衣服看,上厕所看,简直走火入魔。

不到二十天,宿舍只剩5个人,期间还来了一个。L厂流动性很大,厂子里做了两个月的就算是老员工了,大家对人员变化、来来去去习以为常。走了的三个舍友,一个是学生,8月初辞工期到了,又被留到月中才放人。另外两个舍友要辞工去东莞,找个工资高点的工作,尽管工资无法辞工时结算(押一个月),他们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去讨要。


再见吧,朋友

走后别忘了我

这一次离别是回家乡

还是去远方流浪

再见吧,朋友

习惯了不会难过

每一次离别都逃不过

这无奈的生活


两个城市:路过天堂





工业区与工业区之间,是繁华的城市地段。

从L厂到华润万家,30分钟左右的步行路程,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番图景——这边大厦老旧、厂房低矮,那边是精致的海关大楼、高耸的商品房、热闹的商场,只有周日休息工友们才有时间到那边闲逛。30分钟的路程不长,却把生活隔开得如此遥远。产业工人生产出的产品,建筑工人盖的大楼,赤裸裸地嘲讽着一无所有、望楼兴叹的生产者、建筑工。


谎言与抗争



L厂在月中即要求所有暑期工离职,否则要干到下个月月中,这当然是无理要求,我和龙没有遵守。因此到了我们辞工的时候,主管有意拖延。我们没有按L厂的违法规定提前一个月辞工,劳动合同法规定试用期提前三天请辞即可,我们就提前三天。

当天我们向主管要求写辞职申请单,主管几番拖延:上班了她说下班拿,下班了说晚上拿,晚上上班了说等下忙完来找我们,最后还是我们去找她——从下午上班时间(1点半)被她拖到晚上九点。我们要求23号辞,主管坚决不批,只批一个月之后。拉长见状,过来劝我们,还恐吓(带点好心提醒的意味),说没做满一个月要算计件,扣钱,厂有常规云云。我们坚决要求,主管不理,我们就坐在那等老板,准备直接和他谈,这时候主管着急了,说我们这样做反而更糟,又把我们推给人事,叫我们明早找人事(人事此时已经下班),我们作罢,准备明早理论一番。

第二天情况反转,主管妥协,表示同意我们辞工并不会扣工资,但要扣一天12块的饭补。我们当时没有抗议——饭补绝对不能让她乱扣的,准备在工资结算那天说明。结果后来工资结算得很顺利,什么都没扣。这和之前工友们的斗争是分不开的,L厂被他们斗了几次,也怕我们闹。

谈起主管拒绝批准辞工,工友们也会一起吐槽;而当我们辞工成功时,他们则非常羡慕我们的学生身份,可以重返校园,离开这枯燥无聊的工厂。上班尼古丁,下班靠酒精,这是某些工友的放松方式;另一部分工友去网吧打发时间,网络游戏的激情、刺激让人兴奋,不同于现实的游戏设定使人短暂忘却现实的苦恼。网络游戏和酒精一样为工友提供了逃避现实困境的幻象。减轻烦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种对逃避现实的沉迷占领着这部分工友的精神世界,削弱他们的反抗意识,反而成了剥削者的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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