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 喜

 

我们所知道的双喜——正在消失的手艺人对面山上一块韭菜,割一块又有一块,这是在干什么?我这么问时你翻着白眼儿猜...

我们所知道的双喜
——正在消失的手艺人



对面山上一块韭菜,割一块又有一块,这是在干什么?我这么问时你翻着白眼儿猜不出。你当然猜不出,那时你才十来岁。我给你一个提示吧——双喜!你说,哦,是剃头!对了,我们都知道双喜是个剃头匠。王家塆村有十来个小组,那么多的头只双喜一个人剃。他因为走家串户的缘故,常穿着软底鞋,好在他个子不高,走路一阵风,又轻又快,没有摇摇摆摆的副动作。

双喜总在路上赶,塆子里的人早起打开门就看到他了,看到他罩着一头露珠,听他说来早些好捉人,不会耽误人们出工干活。刮风下雨时,人们待在大门里面,眼睛去稻场边的大树下寻找,双喜常在那里剃头。这头发又长了,耳朵里爬虫似的痒起来了,人们心里就特别想念双喜。双喜果然来了,甩甩伞上的雨珠子,茶也不喝,将一块布打开,稳住一只脑袋,就着和风细雨慢慢地剃。
天公作美,双喜喜欢雨雪天气,这样的时候所有的脑壳都在家等着,双喜从东往西走一趟,就会剃得一个不落。等双喜离开时,塆子里就像一块新锄的地,棵棵禾苗都规整起来,精神抖擞,胡子没了,脸上露出皮肤的皱褶,真像剥了壳的干果,双喜是村里的修剪工。

但是村里的天气多半是晴多雨少,男人们惦记着地里的草,由不得双喜还惦记着他们头脸上的那些草,趁双喜剃得正酣时,从他身边一溜烟地走开。这样的时候双喜不得不分出些眼神留意他们的去向。去向不同,路线也复杂起来,双喜穿过许多杂草,跑到田边地角去抓那些漏网之鱼。有人特别享受坐在一棵树墩子上剃头,认为双喜随方就圆的性子里,对自己格外照顾些。心里有了满足,眼睛就闭上了,对地里的草也不火烧了屁股似的着急。
双喜走路时右肩挎着一只小红木箱,给人剃头时就放下来,他会把舔刀布挂在椅子上。舔刀布真像一条舌头,双喜在剃头之前会拿刀子在上面反复摩擦,刀锋磨得又薄又脆,吹毛可断。刀锋刮在头皮上发出干脆利落的响声,一根根的,颗颗粒粒的地响,很轻微却很明确。双喜的刀下都是干净的头皮,密密麻麻的毛根眼儿,快刀斩乱麻的痛快。给剃出光脑壳的多半是流鼻涕小孩子,剃完,双喜伸手向前把鼻涕抹干净,觉得自己又种出了一只光溜溜的葫芦。有那些不听话的,扭着脖子不安生,脑袋像浮在水上。幸亏双喜功夫好,刀捏得稳,起落都有控制,碰上个半吊子剃头的,可是要刀刀见血的。

等到双喜收了工,光脑壳从椅子上逃出去,塆子里就一遍又一遍地响起我们激荡的声音,光头壳,偷尿喝(方言,ho),翻了桶子打了脚(方言,jo),双喜剃出的光头壳,就成了塆子里的一支歌,一声笑。
我们都不在乎双喜的刀,怕被逼着剃出光头壳来惹人取笑。我们常拿起箱子里的推子,捏在自己的虎口处摆弄。双喜把推子接过去,给一个稍大些的脑壳推板寸。推子通常是从耳根处开始的,为什么要从耳根开始呢?别人不知道。别人只知道双喜手上制擎着一股平衡,推子一走动就是一条平坦的大道,没有坑凹,没有棱角。村里的人迷信,相信头上也是有风水的:头上长角(方言,go)一生细嗦(方言,so;义,小气)。双喜娴熟这些风水,把圆头推圆,扁头也推圆。剃完让塆子里的人左看右看,一律圆得大大方方,大大方方的圆。

双喜有几把好剪刀,一年四季湛湛地新亮,剪叶子狭长,一打开就像两根姿态可观的玉指。手捏剪刀的双喜真像一位医生,在一些终于长成的脑壳上操作。哪里短,哪里长,从长到短,从短到长。每一根都有自己的尺寸,双喜就着梳子几根一个回合,把头上各个方位的品相都剪出来,像安顿一头的心肝五脏,使人对着镜子看时,把自己的模样彻底放下心来。

我们早就发现了双喜箱子里的那根小竹筒子。红漆的面子,一节竹子的长短。双喜给人剃完头,从竹筒里倒出几个小小金属,都有修长的竹木柄:两把弯曲程度不同的小耙子,用来粉碎耳朵里的积物;一把小勺子,被我们叫做耳挖,掏出大块状;一把小镊子,对付顽固干涸的硬物。双喜把它们分别夹在手指间,方便快速交换使用。双喜提着一只耳朵,凑上去,眼睛几乎伸到耳洞里去了。
那时我们正是喜欢往越细小越深隧的地方探索的年龄,在双喜的竹筒子闲下来时,我们模仿双喜的样子,揪住一只小耳洞,举起一根玲珑的小工具,向里面又掏又挖。

双喜吝啬他的小工具,只允许我随意拿起或放下。你总是求我借给你那只小耳挖。你说,双喜不是你的干爸吗?那时刚刚有了亲爷就是干爸的传说。但是亲爷怎么会是干爸呢?干爸是后天人情交往里纠结出来的。而亲爷呢?村里小孩出生了,做父母的总要找算命的测测吉凶,总说该拜个吃百家饭的亲爷,有四方的人缘,被这样的人守护着,孩子才没病没灾,容易养大。双喜常被拜为亲爷,但是这样物色出来的还是假。真正的亲爷是命中机缘巧合的,就像双喜在塆子里一户人家吃过早饭,没有提前放下碗筷,也没有喝杯茶耽误一会儿,走出门时没有转移方向,直接到我家来喊我亲老子剃头。双喜一踏进我家的大门,听到一个娃哇哇地哭着出生了,就成了我落地逢生的亲爷。果然我一路风调雨顺地长着,没病过,挺壮实,一直长到能够趴在大门槛上昂起头,对来人双喜怯生生地喊:亲爷!双喜答应一声,哎——把尾音拖得老长,接下来还要呵呵笑出一串,本来温和得哼声哼气的双喜,这样的时候,真像一位已经在岁月中温热起来的老奶奶!

双喜早就想要个干女儿,说他自己有了两个儿子,又有数量可观的干儿子散落在各个塆子里。为了女儿,双喜一边剃头,一边往娃们的出生地撞,如今得了,总觉得金贵。双喜给人剪头发向来由着自己的手感,刀剪之下管你什么脸型不脸型,也不管脸上哪里高了,哪里宽了,该剪掉的绝不留着遮遮掩掩。但是双喜给我剪头发时尽量地依着我。眼睛太细了,脸上宽,脸下窄,双喜愣是给我修出个大眼睛鹅蛋脸儿来。双喜在我头上花费的时间更多些,来了就要拿出梳子往我的头上刮刮,尝试着作出各种探索,希望我母亲给我的这张脸能够青出于蓝地好看起来。那时期,村里的女子,唯独我的头发格外的黑,油亮,柔顺,且五花八门。
某一年双喜送我一双凉鞋,翡翠绿的,两只蝴蝶分飞在鞋帮子上。我还没有过自己的凉鞋呢,彩色的更是稀罕。我从来都是穿我哥挤破了的,一律的又黑又酱。我穿上翡翠绿,在塆子里走了一天,那时候我不爱说话,翡翠绿替我说了一天:双喜是我亲爷,我亲爷双喜买的!

是那双翡翠绿惹急了你吧,你看着它们撇嘴,还唾了一口,你说,双喜是你亲爷,他怎么不去你家吃饭,跑我家来吃?中午我母亲喊双喜在我家吃饭,我父亲清理水井时捞上了一只鳖,适合用来招待客人。但是双喜拒绝了,刚好你在场。双喜吃饭是有规矩的,行走四方的人,揣出门的规矩又多又细,否则,寸步难移。双喜每个月在每户人家吃三顿。不争饭菜好坏,不喝酒,不挑鱼肉吃,就一碗米饭草草下口,顶多再加上一杯饭后茶。偶尔有人说双喜在他家多吃了一顿,双喜听说了,笑笑,多余的话不说,老规矩不改,还去你家吃饭时,还得早早的打声招呼,让你备着。

祖师爷立下的各种计较,双喜也一直地守,比如年关不能剃头,怕把人家的财喜给剃掉了;比如过了年给人剃开张头,就要眉开眼笑一番并连声道喜。双喜给过周岁生日的小孩子剃完胎毛,掏出三只煮熟了的鸡蛋,放在还不明就理的小脑袋上,边滚动边大唱赞歌:一长一大的,读书进学的,没病没痛的,当官发财的。村里人就这点想法,也都落在双喜剃头的规矩里。

你问的那件事,怎么不是真的呢?双喜的那些规矩,难道都用来给村里的人捧捧场?必要的时候,双喜也有自己的杀手锏。按规矩,塆子里有老人去世,双喜得把孝子们的头发剃下来。老人的灵魂去天上,无路可走,扯着儿子们的头发才能一路向西。某天张塆的张老儿不在了,双喜去了,找来找去都不见那颗通天的孝子头。孝子正在隔壁塆子里打麻将呢!双喜赶过去,看到孝子同众人厮杀在一起,双目斗得赤红。双喜二话不说,只把围裙往目标脖子上一勒,亮出雪白雪白的剃头刀子。孝子不敢动弹,任由双喜就地给剃了个阴阳头。孝子受了惩戒,尊严不保,在亡父灵前翻来覆去地哭,看起来感染力还不错,双喜才把那半边阳头刮去。

此后,双喜受到村里的人格外多的敬重,在塆子里行走时动静也大了些。过去双喜来去无人留意,现在的双喜每次进塆子,早早地就有人在传个信儿,双喜来了。双喜剃头更深入人心,村里开始流传着一句哲理性的口头禅,用来形容某人办事得力:双喜剃头,没得话说!
双喜走向没落,是包菜头开始流行起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的,男青年们发现镇上有了一两个理发店,门口的玻璃柱里旋转着彩色的条纹,就是这个东西首先吸引他们的,接下来他们开始逃避着双喜,把头发蓄长,仿佛寺庙里的和尚还了俗。等到他们进入理发店再出来时,头上的长毛直抵肩膀,一层包裹一层,真像一棵成熟的大包菜。包菜头配上一条喇叭裤,骑上自行车在村里招摇,昭示着他们在村里冒了尖,仿佛这片陈旧的土地上冒出的雨后春笋。双喜不理会包菜头,依旧一家一户地追赶着,把每根头发剪到传统位置,还每个脑袋以原生态的本色。镇上的理发店到底也雨后春笋样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男女青年走进去,把他们的头发交出来,放在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下吹拉染烫,像放在各种手段下进行烹饪。发式的潮流一代又一代地更新,日渐膨大,到了最后,从理发店里走出来的塆子里那些面目全非的男女青年,像西游记里的塘精树怪,满头头发正在水草般游弋。

双喜靠技术活儿行走四方,多少年过去,手里头紧握还是当年的那把刀子,那把剪子,那把推子,像程咬金的阵前三板斧,连吹风机都没添置。如今,年轻力壮的人,只要觉得头脸上还有些新鲜颜色的,一一远去。留守下来的老头儿们,他们的头顶日渐稀朗,顶着几根头发像被霜浸透的秋叶,干了,枯了,白了。头发是不成气候了,但是被双喜的双手摸索惯了的,多年养出些死性不改的脾气:不遮眉眼,不遮耳朵,不遮衣领子。它们如同老头们向下的眼神,越来越深入土地,扎下了根,越微弱越坚守。如今的双喜,依旧肩挎红木箱,奔走在各个塆子里,仿佛跟那些日渐零落的头发相约过:

就这一茬吧,再往后就真的没了。

我们再不经常回村里去,没见到过剃头的双喜,我也很久没喊他一声亲爷,对不?双喜的手艺,和他在剃头时相逢的那些干儿子,尤其是我这个干女儿,都终将大浪淘沙般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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