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偶十年的团圆

 

这样的一天,像笔直的村路和瓮上的刻画一样缓慢的日子,在2004年老伴去世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还有十年。...



眼睛带上老花镜还能阅读的时候,他的床头放着一些书,《红楼梦》是其中一本,他还有一个破旧的小本子,用来记一些花销和笔记。家里没有钟表,所以没有时间。时间不存在。

滚水壶开了的鸣笛音他还是可以听见的,天微微亮他就醒了,睡得早醒得快,把昨晚做的包子放到蒸笼里,一个,又一个,动作缓慢,放了四个。倒一小碟醋放在桌边,再转身去提烧开的水壶,洗脸盆底部印着“年年有鱼”,已经看不出字样了。当然,他的视力也已经看不到这些,好在他已经学会了在模糊里生活,大部分时候他只需要在起床后摸索手边的刷牙缸里泡着的假牙,看不清字的时候再摸老花镜。

包子夹起来,手颤,送到嘴边咬下第一口开始,包子馅就要悄悄的往外掉出一半来,所以下巴下左手扶着的小餐碟就尤其重要,四个包子吃完,餐碟对着口拿着筷子扒拉几下,才算结束了吃饭。

老伴死去的第一年,儿女曾提出要轮流赡养他,让他去儿女家里住,他短暂离家一段时间后发现越发住的不自在,膝盖疼,上下楼房都是负担。他记得从儿女的楼房里回到老房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老伴去世前用过的掏出一个圆形用来大小便的椅子上大口喘气,大口抽烟斗,这舒坦让他简直想哭。

天大亮了。

拐杖,帽子,院门一锁就径自走远了,步履缓慢,鞋带松散在脚踝上。他绕着村头一直走,往前走了一里地,爬上了最高的田地。然后他在排水沟边坐下,脱下鞋子,双脚踏在地里歇一会。听一会拖拉机和路旁的车响,农村里年久失修的车马,没有上油的车轴和铁架子发出的尖厉的吱吱嘎嘎的声响,刺耳而缓慢,干燥又拖沓,熟悉又连续。

他看着马车,一直看。骡马仿佛受了催眠一样不停地机械般的往前赶,可车身却似乎停滞不前,马车在道路中仿佛一直停在一个定点,并没有移动。这多像今时今日的他。总有一天,会像家里的一件年画一样,不能移动。也不知是哪一天,兴许是某一觉醒来。

想到这些就立马起身继续走着。等细细密密的汗铺满鼻尖和脖子,再次闻到熟悉的院子旁边的羊粪味道,他就知道他成功走了回来。可以吃一天中的第二顿饭了。

午饭时候把电视机打开,这样能吃的慢一点,电视说什么听不清楚,要的是有个他自己以外的事物能发出声音和响动。

邻居进来给他送家里刚做的煎饼,热气腾腾地端进来,扯着嗓子对着他的耳朵说他才能听见。对邻居道谢,送走邻居之后,他把煎饼放到一边,还是像以前的习惯一样,不吃。老伴是个干净讲究的女主人,一辈子伺候的周到,后来老伴不在了,他就自己做。从不吃别人做的东西,吃不习惯。

洗罢碗筷,他戴上老花镜翻出抽屉最后面的一张纸条,锁了门朝村委会走去。

他曾是村支书,是村里最有学问的年青人,五十年前。这是2014年,他并不知道“新三农”,“中国梦”。只知道村里停了他的党员抚恤金,一年到头村里其他老头都有的补贴没给他。

凭着几十年的处世惯性,只是粗略一想,他就定了要争辩的心。他知道被压制时,信奉着“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人物,一旦得势,足以凌人的时候,行为就会截然不同,变成“个人不扫门前雪,偏拿他人瓦上霜”了。

村委会屋子里挺着肥大腰腹的中年男人不胜其烦,也怕了这难啃的一把硬骨,摆摆手笑着脸上的肉抖起来,“忘了忘了,怎么会少了你嘛”。

天黑了。他拄着拐在走在回家的一条黑乎乎的路上,一个月前不慎在做饭时被掉落的刀打到的脚背又开始疼痛,他皱着眉继续走着,远处烧锅炉的黄烟陪着他。

这样的一天,像笔直的村路和瓮上的刻画一样缓慢的日子,在2004年老伴去世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还有十年。

他是姥爷。

可是,姥爷死了。在两年前的今天。

我这些日子后知后觉,醒悟过来,常在想起他的一瞬怔住,被内疚感和未执行的许诺生发出的背叛感交织着,浸透般折磨。

终于,那于葬礼时未曾感受到的,什么叫“至亲死亡”,“阴阳两隔”的感受延迟了两年后突然降临,身心难捱,不能而且再也无法回到,回到那个有葡萄架的他的院子,拐杖,假牙,洗脸盆,记事本,烟斗,无法拿到任何一件他的物品来释放迟来的思念,悔恨。

我从梦中醒来,黑夜一声不吭咄咄逼人。想起姥爷除了睡眠和吃饭,对死亡的害怕和矛盾,无人陪伴的十年是怎样一个人一呼一吸,一步一步让时间能流走一点。

题目里加上团圆,是幼稚又刻意地自我诓骗,像信了宗教才能得救一样,是对自己的宽慰和告解。

可我不能溺在难过里恋着姥爷,妈妈说,你不要再哭了,这不是他的期望。

我想稍微放开手,碾一碾心里过不去的石头,因而写下了这篇。

——丧偶十年的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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