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壮楼下

涂鸦（1）｜楼下的邻居

所有的新奇，接下来会成为波澜不惊和习以为常，并最终归为烟火人间的一部分。这是我们的记忆，也是我们经过选择所构建的人生。...

楼下是租户，曾经住过热闹的一大家子以及小夫妻俩。前几年似乎又搬进了别人，之后有没有再次换过，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作息时间的关系，我一直也没得见邻居真颜。

有趣的事情在这几年悄悄发生了。

邻居似乎很爱音乐，并且限定在某个年代的某些特定流行音乐。有段时间，每到周六的早上，他总是半开着门大声连续放李春波的《小芳》。那是个春天，鸢飞草长的蓬勃劲儿混杂在北京尘土和柳絮齐飞的空气中，加上这魔性的老歌，很有穿越感。我每个周末在他的歌声中醒来，推开窗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昏黄中带着点新绿和土腥味的时光一下子扑面而来。

有一次我忍不住去敲他的门。楼下的住户是老式的防盗门，外边一层铁皮，里边是木头门。我下去的时候，铁皮门关着，但木头门是虚掩着的。我在门外客气地表达了“歌虽好，不过同一首歌听多了有点吵”的意思，没人过来开门，但是我看见一个高大壮的身影从客厅一闪而过。

对于我“同一首歌听多了有点吵”的提醒，我想邻居充分地给予了理解和尊重，因为第二周的周末，他改放《一封家书》了。

以后的每个周末成了高大壮单曲循环的大秀。他好像很喜欢苏芮，因为放《酒干倘卖无》和《牵手》的时间最多；但是他也喜欢宝丽金九几年的那个系列，或者是Beyond，有一段时间他还集中播放了李克勤的《红日》：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那种劲爆的节奏感，简直要上天。我就这样在楼上，跟着高大壮的音乐离奇地重返二三十年前。

时间久了，周末在歌声中醒来仿佛成了一种仪式，我习惯了就也再没下去找过他。我其实并不讨厌高大壮天天放老歌，反而有时候还挺期待他下周会换哪首。因为好奇，我也在猜高大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应该在40岁左右，他的青春应该经历了90年代港台流行音乐的洗礼。尽管现在是个高大壮，但是没准当初也是个中二少年。

后来有段时间我忙得昏天黑地，每周末都醒得很晚。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高大壮已经很久没放音乐了，当时心下竟微微怅然。

然而我的好邻居是不会让我失望的。高大壮很快开发了另一项技能——弹钢琴。

开始他的技术粗浅，断断续续不成章法。很长时间里他弹的都是《哈农钢琴练指法》和《拜厄》。这两本书都属于钢琴教材中比较程式化的那种，加上高大壮忽轻忽重的音量、时快时慢的节奏以及无以复加的坚持力，在每家每户都敞着窗户的夏天，简直是逼死强迫症。

没错，我就是那个强迫症。当我听到小时候耳熟能详的练习曲被这样演奏出来，内心十分烦燥。倒不是我嫌弃他弹得不好，而是只要我听到他的错误，就忍不住会在心里重复正确的版本。这样下来，他一练习，我就不停分心，无法集中精力做事。有几次我特别想冲到客厅，再冲下楼跟他说：你弹得不对啊亲！

不过我没有下去找他。我挺理解高大壮的。学过乐器的人都知道，在一首曲目被熟练地演奏之前，是漫长的重复性练习。这一阶段有时甚至毫无快乐可言，靠的是毅力和对终极目标的向往。高大壮在40岁高龄还能重新学钢琴，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话虽这样说，可是在他由《拜厄》进阶到《车尔尼599》时，我终于爆发了。在高大壮又一次磕磕拌拌地弹奏之后，我忍无可忍，像无数次计划的那样冲到客厅——

打开钢琴弹了一遍正确的版本。

楼下的音乐就此停了，并且当天再没响起。我突然有一种邪恶的、报复的快感。

第二天晚饭后，我正在给绿植浇水，一段流畅的钢琴曲忽然从楼下传来，是《小河淌水》。我有点吃惊，论功力，这显然和之前练《车尔尼599》的不是同一个人。

高大壮家里还有别人？真是峰回路转。

在陆续听了钢琴版的《十五的月亮》、《三月三》后，楼下的开始弹《酒干倘卖无》、《小芳》。我确定了，这个流畅版的钢琴手才是真正的高大壮。人伪装得再好，歌曲却是骗不了人的。

可那个磕磕拌拌弹琴的人又是谁呢，是小高大壮吗？高大壮有个儿子，还是闺女？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高大壮不是一个人。那么他有老婆吗？他老婆又是谁？

后来高大壮家的练习曲再响起时，只要我没要紧事做，就会跑去弹一遍流畅版给他们，再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反应。高大壮和小高大壮肯定能听到我的琴声，不过他们丝毫不为所动，有时候老的弹，有时候小的弹。就这么过了半年，他们的《车尔尼599》已经从第十条练到了第三十多条了。

我是有多么无聊啊！

后来我自己也开始学新曲目，《歌德堡变奏曲》的前几首。巴赫的音乐虽然好听，但是练习的过程真的很折磨人。好在我有电钢琴，戴上耳机不外放，被折磨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当我弹到六七成熟的时候，有一次开了外放音量。我弹完没几分钟，楼下突然传来了《歌德堡变奏曲》的完整版。高大壮父子播放了Glenn Gould演奏的版本当武器，向我投弹。

绝杀！这是高大壮和小高大壮的报复！蛰伏了半年之后，他们终于成功反击。

我始终没见过我的高大壮邻居和他的儿子小高大壮（或许是个可爱的小女儿呢），但是在来来往往似有还无的生活中，他们给了我无限的想象空间，使平淡的每一天多了很多滋味。

我和高大壮一家都是活在这世上的普通人。每天，我们同样在厨房中加工食材、同样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客厅、同样感受着生活色香，同样和家人聊着工作、八卦，再在音乐的陪伴下，让自己陷入睡意昏沉的黑夜。一墙之隔的另一个小小房间里，也许高大壮也和我一样，日复一日地记录着他们的欢乐和烦恼，并通过互联网永远地保存了下来。

所有的新奇，接下来会成为波澜不惊和习以为常，并最终归为烟火人间的一部分。这是我们的记忆，也是我们经过选择所构建的人生。

关于高大壮是否有老婆这一点，最近我有了新证据。入冬以来，每天晚上７点到1１点，我总能听到楼里有个女声在唱歌。之前咿咿呀呀地一直不知所云，直到昨天晚上我耳朵贴着暖气管仔细分辨，终于听清楚了——是《小芳》。

除了高大壮的老婆，这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