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轨”少年|奔流杂志 · 封面

 

把失去的童年找回来...



在经历过与普通孩子大不一样的艰辛童年后,这个14岁少年被父亲带到了昆明。此时,他与社会脱离太久,依然背负着生活带给他的伤害。

在父亲的悉心照顾下,这个“脱轨”的少年正在试着一步步走回正常的生活中。只是,一切还得从头学起。



在道路错综复杂的居住地附近,许佳贺分得清回家的方向。铁路从村口穿过,“爸爸不在家,我出来玩,就喜欢在铁轨上”

低头沉默近半个小时后,在父亲许振辉的面前,14岁的许佳贺突然情绪崩溃了。

“我怕说错话。”许佳贺边哭边用手揉眼睛,即使眼泪流完了,还在继续干揉。他不敢在父亲的同事面前说话。

这是许佳贺尝试与陌生人正常交流时的又一次失败。这个穿47号鞋、手掌比父亲还大的14岁男孩,外表看起来像20多岁的成人。但他人生的14年里,他几乎与社会脱轨,以至于行为举止像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现在,他必须得重新开始学,学习从过去的脱轨状态回到正常的社会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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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失去的童年找回来

采写|都市时报记者
摄影|都市时报记者 资渔



许佳贺拿着旁人送给他的一份报纸看。他看得最多的是图片

“从零开始学”

“小时候没能正常上学,也没能正常融入社会。”许振辉说,无论是知识文化,还是社会交往,儿子都是从零开始学的。

4月6日中午,昆明阳光热辣。在景秀西苑小区外的一条约5米宽的步行道上,许佳贺正在学骑电动车。这个男孩身高一米七左右,平头短发,脸型偏大,嘴唇厚实。走路总是低着头,身子向前倾,脚步缓慢而笨重,两条粗实的手臂僵硬地摆动。这天,他穿着灰白色格子衬衫和灰蓝色牛仔裤,脚穿一双47号黑色运动鞋——那是父亲许振辉从淘宝为他买的。

中午步行道上行人很少,正是学骑车的好时机。他骑上车后,就伸直双腿双手,看起来很放松。从中午12点到下午2点,他就一直这么慢慢地骑着车,在百米长的步行道上来来回回。

学了好几天了,他终于学会了简单操作。“不难,我骑几个小时就会了。”虽然他这么说,但直到现在,他还不敢骑到马路上,许振辉也不允许他这么干,“怕他不知道怎么让车”。

许佳贺学骑电动车时,许振辉正在这条步行道边的一家银行网点上班。许振辉39岁,个子不高但很结实,在同事眼里是一个热情、健谈的人。他不近视,但有个习惯,每次来上班,他总会戴副黑框眼镜。他在这家银行当保安已有3年,月薪2000多元。

周一至周五的上班时间,许振辉就会让儿子在附近转悠,“总比让他一个人在家好”。他希望儿子能主动结交朋友,但是在昆明半年多了,许佳贺除了父亲外,很少与其他人接触,更不用说交朋友了。“你不问他,他就不说话。有时候问了,他也不回答。”许振辉对这一点很犯愁,他希望儿子能多说话,敢于和陌生人交流。有人觉得他儿子“傻”,他便力图让人家相信,儿子不是傻,只是像白纸一样空白,在陌生人面前胆怯。

见许佳贺学会骑电动车了,许振辉越发相信儿子并不傻。之前,他曾带儿子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当面问他:“你儿子是不是傻的(指智力缺陷)?”他坚决否认,并辩解说,这是因为孩子“小时候没能正常上学,也没能正常融入社会”。

“过去的那些年,他该学的东西没学到,跟社会脱轨了。”许振辉说,无论是知识文化,还是社会交往,儿子都是从零开始学的。



许佳贺没想过以后读书读到哪个阶段,只是说“爸爸让我读多少就读多少”



二人租住在马街城中村一间约5平方米大的房间

既是父亲,又是老师  

尽管住所简陋,但在许振辉看来,他和儿子在这里开始了全新的人生。

许振辉总把儿子的“脱轨”归咎于妻子,认为她不负责任。

许振辉说,当儿子还在吃奶时,他就和妻子离了婚,夫妻断绝联系至今。离婚后,许佳贺一直跟着母亲生活,直到2015年6月生病住院。期间,孩子只有两次在学前班读过书。11岁时,孩子曾在其母亲老家的一家小砖厂打工,做各种杂活,“主要是推车”,一干就是两年。

“他走路的姿势,就跟推车一样。”许振辉说,许佳贺的手掌那么大,一看就知道他肯定干过许多粗活。他还说,儿子在砖厂时“常被他妈妈锁在屋里”,导致儿子变得很胆怯。

谈及那段往事,许佳贺说,自己确实在砖厂做了两年,但是他已记不清砖厂在哪了。里面的情况,他的回忆也是模糊的。

2015年,许佳贺生了病,被母亲带回老家治疗。老家的一位亲戚打电话找到在昆明工作的许振辉,告诉他孩子“心脏不好,要做一次手术”,但是家里没钱,要他回来想办法。许振辉只得匆忙赶回老家。

2015年6月,许振辉见到了儿子。一眼看去,让他感觉很惊讶——孩子又瘦又黑,穿着短裤和短袖衫,“就像一个要饭的”。他多方筹措,勉强筹够10多万元的治疗费,其中8万元都是向亲友借的。“我就一个儿子,我再不管他,就不行了。”

许佳贺住院50多天,期间都由许振辉照料。许振辉说,妻子只待了几天就离开了,走后很快换了手机号码,他至今未能联系上。

住院前期,不管护士问什么,许佳贺都不作回答。即使父亲在场,许佳贺想去哪里,也从不告诉他,父子俩就像陌生人一样。一次,还在打吊针的许佳贺,要起身去上厕所,许振辉正在床边休息。许佳贺悄悄起身,想抬着吊瓶去,不小心导致针管回血。但自始自终,他也没跟许振辉说一声。

直到照顾儿子很长一段时间后,许佳贺才开口喊许振辉“爸爸”。“当爹的,一听到这话,心里头就热了。”到那时他才意识到,他和儿子不再是陌生人了,而是相依为命的父子。

许佳贺出院后,许振辉决定带他回昆明。他不想让儿子待在老家,“不能再继续跟着他妈”。

2015年的中秋节,父子俩回到昆明,在马街片区的城中村里租下了一间约5平方米的陋室。房间位于二楼,走廊光线极差,即使白天也很昏暗。因为排水设施差,其他租户常将污水直接倒出来,走廊和屋里都弥漫着异味。

尽管住所简陋,但在许振辉看来,他和儿子在这里开始了全新的人生。为了能让儿子学习生活常识,这个只读到小学二年级的中年人开始试着扮演老师的角色。他教儿子写简单的字,带他逛街,试着让儿子走出与社会的“脱轨”状态。

然而,儿子的胆怯和不自信,以及极度自我封闭,让他一度不知所措。“你跟他聊天,他只会说‘嗯’、‘啊’,你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有一次,许佳贺弄丢了40元钱,许振辉生气了,大声责备儿子。“他被吓得不敢说话,站着发抖。后面几天,他都不敢跟我说话。”见此情景,许振辉只能尽量控制脾气,不在儿子面前发火,他不希望儿子一天到晚连一句话都不敢说,“那样我也怪难受的”。

每到周末,许振辉就带儿子去公园之类人多的地方,先是让儿子跟着他逛,后来让儿子自己逛,他故意跑到远处躲着观察;平时,他要教儿子在城市生活的常识。“买菜做饭、过马路、找厕所,这些都要教。你不教他,他又不识字,不知道哪是男厕所,万一走错了,不是闹笑话吗?”

4月6日下午3点多,许佳贺想去景秀西苑小区对面的一个公厕上厕所。过马路时,他没有看红绿灯,而是“人走的多我就跟着走”。到厕所门口时,他准确找到了男厕——父亲带他来过几次,他已经分得清男女二字了。



许佳贺在父亲的指导下,慢慢学会基本的生活技能



尽管许佳贺仍不愿与不熟的人聊天,但是他已经能自己出去买菜

一个人的空间

没事的时候,他就在QQ群里发语音。没人回他,他也自个儿在群里冒泡,发微笑的表情,或一段只有两三秒长的语音。

4月7日,这天下午,许佳贺在木凉亭里乘凉,看着几个坐在他对面的老人吃柚子。

“你要不要吃?”一个老奶奶问他。许佳贺不吭声。老奶奶掰下一片果肉递过来,许佳贺这才伸手去接,但还是一句话也不说。他自个儿吃完后,把果皮扔到草地上,这一举动引来了老人们异样的眼光。

来昆明的半年时间里,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个人觉得许佳贺“不懂礼貌”。

在许振辉上班的银行,保洁员刘阿姨最关心许佳贺,当许佳贺在银行附近等父亲时,刘阿姨有时会过来看他。有一次,刘阿姨拿出一张写有“爸爸”两个字的纸,问许佳贺是什么字。许佳贺看了很久,却一言不发。

“人家问你,你应该回答。你知道都不回答,那就是没礼貌了。”刘阿姨说,“他爸爸说他是知道这两个字的。但是那天我问他,他都不说一句话。”当天下班前,刘阿姨将此事告诉许振辉,说许佳贺“这么大了还这样,以后怎么跟别人相处”。许振辉又生气了。

“我经常跟他说,你对自己要有信心,不要怕说错话,说错了我会告诉你。”许振辉在刘阿姨和另一个保安面前开始教育儿子。他越说越激动,到后面脸都涨红了,声音也越来越大。刘阿姨也跟着细数孩子的不对。在大人们的批评声中,许佳贺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两只手不停地搓弄保安头盔的绳子。

因为这事,在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许佳贺又不愿跟人说话了。“你现在跟他说话,还是得注意,声音要小点。”许振辉说。

尽管许佳贺仍不愿与不熟的人聊天,但是他已经能自己出去买菜,这被许振辉认为是一大进步。他之前买菜总要带着儿子,让儿子在菜市场里看他是如何跟菜贩沟通的。多次下来,许佳贺学会了买菜,也知道了计算该补多少零钱。但许振辉还是不敢拿大面额钞票给他。“给他一百块出去买东西,他就不知道该补多少了。”

许佳贺住院期间,许振辉给他买了一个100多元的黑色非智能手机,只能用来打电话、发短信。这个手机的通话记录里,除了“爸爸”,只有10086。因为手机功能太单一,许佳贺很少用他的手机,更愿意玩父亲的手机。几个月下来,他已经离不开手机了,有时还用手机上网看电视剧打发时间。许振辉并没有阻止儿子,因为他发现,儿子用手机时还学会了上QQ,不只是看看,有时候还会主动说话。

许振辉帮儿子开了一个QQ号,只是,他并不指望QQ能唤起儿子的社交意识。而许佳贺自己还开过另一个QQ号,他自称这个号只有他自己知道,爸爸不知道(其实他爸爸是知道的)。

父亲给他的那个QQ号,只有“爸爸”和“小姨”两个好友,平时他也很少用这个号跟爸爸或小姨聊天。更多时候,他用“自己的”那个QQ号,但好友也只有“爸爸”和“小姨”。没事的时候,他就在群里发语音。没人回他,他也自个儿在群里冒泡,发微笑的表情,或一段只有两三秒长的语音。

与记者互加为QQ好友后,“从来不主动说话”的许佳贺,开始隔一两天便主动发消息过来。尽管用QQ聊天时话不多,但他已经会主动发些诸如“在干嘛”“吃饭了没”之类的简单问候。

许振辉很高兴。他说,半年来,除了跟他之外,这是许佳贺第一次主动跟别人聊天。



第一次吃过草莓,许佳贺便对这种水果的美味念念不忘



许佳贺在放松的状态下,就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拾起课本,拾回信心  

心理测试出来后,许振辉感到很满意。他的顾虑被消除了,对儿子也更有信心。他迫不及待地把结果告诉了儿子。

许振辉对儿子有两个期望:一个是儿子能跟别人正常交流,另一个是儿子能进学校读书。

在交流方面,许佳贺现在已经有了很大进步,以后还可以慢慢改进,许振辉并不着急。最让他担心的是许佳贺在昆明的上学问题。

许佳贺也说想读书,但没想过以后读书读到哪个阶段,只是说“爸爸让读多少就读多少”。许振辉的想法是,至少要让孩子读完小学。如果今年秋季入学,小学读完,就20岁了。“过去14年的人生算是给耽误了。如果当时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上学,也不会像今天这样。”

“不说读大学,起码读个小学。”许振辉曾对儿子说,“以后我老了,你就只能靠你自己了。你要有点知识文化,以后才好生存。”他说,有一次,许佳贺坐在木凉亭里,拿着旁人送给他的一份报纸看。孩子看不懂报纸上的字,翻来覆去看报纸上的图片,有时候还把报纸拿反了,但是还是认真地看了20多分钟。

为了尽早解决儿子的入学问题,今年3月23日,许振辉曾打电话给一家电视台,希望媒体关注此事。一开始,许振辉坚持要将儿子送进普通小学,但终究因为没有学籍,儿子还是进不了公办小学。特别是他跟随电视台记者去炎黄学校看了看,觉得不太理想——他觉得,自己的儿子是正常的,跟在这所学校就读的“特殊儿童”不同。他不想让儿子在特殊学校读书。

但过了一段时间后,许振辉想通了。他希望儿子先在这所学校读书,取得学籍,然后设法再转入其他更好的学校。“我们父子都是外地人,进公办学校不太现实。再等两年,就耽误了。”他希望,今年秋季开学时,儿子就能入学。

许振辉听了炎黄学校校长的建议,带儿子去找心理医生做辅导,并做了心理测试结果。4月1日,测试结果出来了——许佳贺没有患自闭症,只是过去的童年经历给他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没有与他人交流的经验,存在社交障碍。

这次心理测试出来后,许振辉感到很满意。他的顾虑被消除了,对儿子也更有信心。他迫不及待地把结果告诉了儿子,让他“对自己要有信心”。

前些天,许振辉特地给儿子买了一套小学一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课本,“有空就教他一些我懂的内容”。他想让许佳贺提前接触一年级知识,以便入学时能跟得上那些比他小得多的一年级新生。

4月12日,许振辉照常骑电动车去上班,许佳贺没跟着去。这一次,他说,想单独坐151路公交车,去他爸爸上班的地点。

“之前告诉过他坐151路可以到我这边,但是他看不懂数字,没坐过。这次看他一个人怎么过来。”对儿子的这次单独行动,许振辉充满了期待。

中午,许佳贺第一次单独搭乘公交车,顺利到达了他爸爸上班的地点,还送来了他买的午饭。

“他现在跟以前比,已经好多了。”许振辉说,“我知道,只能慢慢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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