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好的世界|奔流 · 旧文新读

 

遭遇歹人行凶,让一对在昆艰难谋生的夫妇饱尝人间冷暖刀光过后一切要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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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4月23日·封面

这是一起发生在昆明城中村里的暴力事件,也是一个普通的、不幸的家庭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经历了恶劣的命运,遭遇了生活黑暗、残酷的一面。它本身不值得大书特书,但之所以把它记录下来,是因为故事的主人公说的一句话:“要把最好的东西给女儿。”

这句话让记录这个家庭的苦难有了特殊的意义。是的,我们不够好,就让我们把能承担的痛承担下来,把能消化的坏消化掉,让未来的我们和我们的后代生活在更好的世界中。

妻子受伤卧床,身边又没有其他亲人,
蒋留魁只能独自找医生检查自己受伤的手
怀有8个月身孕的常启翠和她的丈夫蒋留魁被砍伤了。原因只是,她不愿被人收“保护费”。

如今,她腹中的孩子已经顺利降生,砍伤她和丈夫的凶手也已经被缉拿归案。她打算,把身边的这个世界里更好的一面记住,然后讲述给她的孩子听。她描述的世界应该是美好的,没有狭窄混乱的出租房和城中村,没有冷漠的房东和凶恶的小混混,只有亲人、亲情,以及这座城市中曾对他们施以援手的那些热心人。

遭遇歹人行凶,

让一对在昆艰难谋生的夫妇饱尝人间冷暖 
刀光过后 一切要重新开始
采写|都市时报记者 陈舒扬
摄影|都市时报记者 杨帆
女儿的降生虽给夫妻俩带来了些许安慰,
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蒋留魁夫妇的生活举步维艰 


孕妇常启翠

常启翠第二次怀孕了。半年前,为了待产,她搬入了宏仁村的“新居”,不曾想过这将给她和家人带来什么。

30岁的常启翠坐在床上,床的另一边躺着她的丈夫。对面的旧电视机里播放着《法海你不懂爱》,事实上只要醒着,她就让电视机一直开着,避免自己完全沉浸在现实的严酷里。

出事三天后,她就搬到了这间十几平米的屋子里。因为前两天她又远远地看到了那个人,他把飞机头剃掉了,也不再穿那件黑色夹克。但这次她真的害怕了,于是退租了店铺,贱卖了所有东西,挺着已有八个月的大肚子,被十几家房东拒绝,最后找到了这里。

常启翠没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过情况应该也不会更糟了——受伤的皮肉已经缝合,但右手的断骨还没有接上,医生说第二次手术要等孩子生下后再做。这将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大女儿跟着奶奶在老家。她数了数,最近一次给她们寄钱是两个月前,本来应该每个月寄一次的,但一个月前,生活全变了。

她的丈夫蒋留魁跟她差不多年龄,10年前,她刚从东川来到昆明,在一家洗衣店洗衣服时,他在那里熨衣服,两人因此相识。后来他们都换了不少工作,五六年前组建了一个家庭。

跟许多夫妇一样,他们想再要一个孩子。他们办好了准生证,常启翠怀孕两三个月后,开始呕吐,上班的时候反应也很厉害,老板不想再用她了。于是她辞去了在螺蛳湾卖衣服的工作,在附近的“村子”里租下一个门面,批发一些化妆品,卖给村子里的人。

这一次搬家没有什么特别的,和换工作一样,他们经历过很多次了,而且两人也几乎没什么家什。这里的铺面月租1000元,外面做生意,里屋自己住。对这个等待迎接新生命的家庭来说,这是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

常启翠打理小店,除了卖化妆品,还帮人洗头,洗一次收5块钱,如果吹个造型,就收10块。如果顾客想要简单化个妆,常启翠也可以帮忙。她的小店里销量最好的商品是假睫毛,一对可以赚四五块钱。

这片叫宏仁村的城中村位于官渡区,里面住了502户人。这里的很多住户都是在螺蛳湾谋生活的,因此村子里白天人并不多,很安静。这些都让她对新居感到满意。

半年以来,城中村里的生活一直很安宁,直到一个留着飞机头的年轻人不久前出现。有人告诉常启翠,这个人要“吃他们的伙食”,这话的意思是敲诈,也叫“收保护费”。但是,她没有放在心上。
蒋留魁说:“要是知道接上指头需要那么多钱,那我宁可不要这两个指头。”


丈夫蒋留魁

这是个安分守己,从未卷入过殴斗的老实人。看到不怀好意的人,或是有大片文身的人,他都会选择避开。

蒋留魁已经过了20多年在外讨生活的日子。他也出生在东川——一个只出产铜和洋芋的地方。在他10岁的时候,父亲把房子变卖,一家人开始外出谋生。

18岁之前,蒋留魁跟着家里人辗转到过许多地方,待得最久的是玉溪的茶厂,他在那里帮着做些简单的活计。满了18岁,他独自一人来到昆明,因为身体单薄瘦弱,找工作十分艰难,他曾经连续几个晚上睡在客运站的候车厅里。

后来,他遇到几个好心的四川人,他们把他带到了一家烟厂学设备维修,其实也只是给人递扳手,但总算有了口饭吃。一年多以后,烟厂解散。他在洗衣店里找到了新工作,当上熨衣工后,遇到了后来的妻子常启翠。再往后,他卖过手机和配件;结婚以后,他跟常启翠一起摆过地摊,又买了电动车拉人、载货。搬到宏仁村后,他每天在螺蛳湾帮人拉货,走运的话,一天能赚200块钱。

蒋留魁已经过了30岁。他的银行账户上最多的时候攒了六七万块钱,但老家的父亲去年摔折了腰椎,一下子花掉了5万块治疗费,现在户头上仅剩下2万。“但是也够这次媳妇生孩子了。”他安慰自己。

未来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他和妻子都只读到小学二、三年级,因此才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所以一定要让两个孩子接受更多的教育。去年8月,蒋留魁把刚满4岁的女儿送回老家上幼儿园,他相信孩子要是能早点读书,会更有优势。他很喜爱这个女儿,在他眼里,她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和聪颖许多。而他要做的,就是挣钱。

虽然在外闯荡多年,但他一向胆小、安分守己,从未卷入过任何殴斗。看到不怀好意的人,或是有大片文身的人,他都会远远避开。这几年,他带着妻子搬过很多次家,之前住的那些地方,那些即将被拆掉的城中村里,有很多不务正业的混混,他感到不安全。他在有意识地保护家人。跟妻子一样,他喜欢宏仁村的安静,住了半年只听说过一起斗殴事件。

骑电动车拉货也辛苦,下了班,蒋留魁就愿意待在屋里躺着。3月11日的晚上,他在屋里听到了外面来人的挑衅,但是他没有出去。他怕自己出面反而会激起对方挑事的兴致。他想,再坏的人也不会对一个孕妇动手。

后来他从妻子的描述中知道,当时店里有一个女顾客,此前出现过一次的那个飞机头带着一个女人走进店里,环顾一圈之后,指着女顾客,用威胁的口气让常启翠介绍给他认识,常启翠回了嘴。这成了“不给面子”的表现。
剖腹产的伤口与刀伤,令病床上的常启翠痛苦不已


持刀者袭来

蒋留魁没能逃过背后大刀的追啮,直到那个拿刀的人收手。他倒在地上,发现自己右手的两根指头不见了。

3月12日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蒋留魁和常启翠都清楚地记得。常启翠正在帮一个客人洗头,那时接近晚上8点,天还没黑,她抬头看到了那个飞机头。此人穿了件黑夹克、右手拿了把一米多长的大刀。

常启翠冲到店门口拦住了飞机头。洗头的女孩吓得跑了出去,站得远远地看。一边是持刀的壮汉,一边是想要保护自家财产的孕妇。

飞机头右手把刀拄在地上,左手去接响起的电话。常启翠听到他对电话那边的人说“我要砍人了”,便挂断了电话。

然后,她的左肩挨了第一刀。当她下意识转身躲避时,左臂上又挨了第二刀。她没有料到刀会落在自己身上,几秒钟前她担心的还是店里的财物。

躺在里屋床上休息的蒋留魁听到了妻子的呼喊,跑了出来。接下来发生的事,对这个10岁就开始漂泊的男人来说,也实在太严酷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把妻子往里扶,但大刀迎面而来,他的肩膀重重地挨了一刀,这时他想到了生和死,妻子的、未出生的孩子的、自己的。但这大概只是半秒钟的事。还扶着妻子的他一面朝里屋的方向将她推了一把,一面拔腿往外跑——他看到了不远处的路口站着穿制服的联防队员。

常启翠没有依丈夫的暗示躲进里屋去,回过头又追着凶手和丈夫的方向往外走,又有两刀砍在她的身上。围观的人没人敢阻止,蒋留魁也没能逃过背后大刀的追啮,直到拿刀的人收手。跑出一段之后,他倒在了地上,发现自己右手的两根指头不见了。靠着已被划开几个血口子的左手支撑,他爬了起来,回头找到了掉在地上的手指头。

蒋留魁后来回忆说,整个过程大概只有三五分钟,但常启翠感觉比这要长得多。路面上留下了大片的血迹。飞机头停下来后,又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说了句“我砍人了”,走之前还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常启翠因此知道他叫“阿满”。“阿满”还告诉他们:“来多少人都奉陪。”

接着是报警、救护车……12个小时的手术把身负重伤的蒋留魁救了回来,他们付光了银行账户里的2万块钱,还欠下了累累债务。后来蒋留魁常对人说,如果知道花两万还不够,当初就不要那两根手指头了。

待产时分

他想到自己这么多年,受过很多苦,但他的自尊似乎在这个清晨才受到了最重的打击,他很少对人产生过这么大的恨意。

住院13天后,蒋留魁退掉还剩下两天的针剂,出院回家——这样就能少花点钱,他们已经欠下了8万多块钱,没地方能再借了。他和妻子就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等着预产期的到来。

经过手术处理后,常启翠的左手还勉强能活动,她每天出门购买两人的食物,还会找邻居帮自己扎一条马尾辫,睡觉时也尽量注意不弄乱头发,这样就可以多维持一天。一位好心的前同事帮她洗过两次澡,除此之外,大部分事情都靠自己做。时不时有媒体和一些人来探望她,有人送来钱,有人送来食品,也有做母亲的热心人送来尿片和奶瓶。

出事不久前的一次检查显示胎儿很健康,但夫妻俩担心现在医院是否会接收这样的孕妇,而且剩下的所有钱加起来也不够做剖腹产了。

4月12日上午,蒋留魁第一次下床。妻子的预产期已经到了,他必须陪妻子去医院做检查,以前的他还算壮实,现在站起来都会头晕,下楼的时候,他的腿在发抖。他和常启翠花了一个多小时,从住处走到了公交车站。只剩下几千块钱了,他们实在不舍得用。

医生告诉他胎儿有点小。蒋留奎知道,这一个月来小家伙没怎么长,跟着一起受苦。但所幸其它都还正常,医院也同意到时候给妻子做剖腹产。

4月13日早上,天刚刚亮,躺在出租屋床上的夫妇俩听到了几下敲门声。一开始他们以为听错了,迟疑着没有起身。过了一会儿,门从外面打开了。来者是房东,手上拿着钥匙。

一个月前找房时,受伤的常启翠告诉房东自己的手是“掼到了”,才在这里住了下来。但现在,房东却告诉他们“家里的老人认为,把房子租给要生小孩的人不吉利”,让他们三天之内搬走。他们明白这是借口,房东可能是知道了什么,怕招惹是非。

第二天早上6点多,房东又闯了进来,叫他们“赶快起来找房子”。蒋留魁流泪了。他想到自己这么多年,受过很多苦,但没有哪一回像现在这么被逼得喘不过气来。一个月以来,他的自尊似乎在这个清晨才受到了最重的打击,他很少对人产生过这么大的恨意。

但是,这时他看到了常启翠脸上痛苦的表情,她说肚子痛。

更好的世界

她亲眼见过人的恶意可能达到的程度,她也知道有许多的“阿满”,以及驱使着他们的那种阴暗的力量。但她决心不告诉女儿这些,她会把自己见识过的更好的世界告诉她们。

4月14日上午,在这场撼动了家庭的灾祸发生一个月后,常启翠产下了一个2.8公斤重的女婴。

新生的婴儿也改变了其他亲人的生活。剖腹产的费用由在老家务农的姐姐凑齐了,她卖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把田地承包了出去,带着钱来到昆明,留在医院照顾常启翠母女。

由于为哥哥的事情奔波,蒋留魁同在昆明打工的弟弟失去了在托运部的工作,现在每天去人才市场寻找新的工作机会。

出事之后,身体不好的蒋父还赶到昆明,来医院看过他们一次。直到今天,在东川的大女儿和女儿的奶奶对对这场灾祸仍不知情。孩子奶奶有高血压,知道了有害无益。令蒋留魁最心酸的是,有一天他接到大女儿的电话,电话那边孩子说家里没钱了,想跟爸爸妈妈在一起。

妻子生产的前一天,蒋留魁去当时收治自己的五三三医院做了第二次接指手术,没人提及收费的事。那位姓孟的主治医生告诉他,去外面打消炎针更便宜,但最后他还是没有打针,只买了几盒阿莫西林。

过了两天,蒋留魁接到了孟医生的电话,让他去换药。换完药后,孟医生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他,里面是8000元科室医护人员给他的捐款。

他没有哪个时候比现在更需要钱,也没有哪个时候比现在还缺乏挣钱的能力。手术后的手依然会一阵阵钻心的疼,医生告诉他,恢复需要一年多的时间。

蒋留魁在东川早就没有了家,也从没奢望过在昆明安居。他打算等妻子身体恢复后回东川,和大女儿一起,这样只用负担一份房租钱。他想,在老家拉洋芋卖,也能过日子。

生产完后的常启翠十分虚弱,她患了低蛋白血症,胸腔有积液,缺钾、缺钙,肾脏也有问题。虽然很想,但她没法给女儿喂奶。

那个叫“阿满”的凶手几周前被抓住了。但常启翠依然记得那种如同天塌下来一般的感觉,这段回忆跟她身上的伤疤一起,永远不会消失。她跟死亡之间曾经只隔一层薄纱,她亲眼见过人的恶意可能达到的程度,她也知道还有许多的“阿满”,以及驱使着他们的那种阴暗的力量。但她决心不告诉女儿这些,她会把自己见识过的更好的世界告诉她们。她说,只想给女儿最好的东西。

小家伙现在穿着别人送的衣服、喝着别人送的奶粉,她的父母也陆续收到了更多的捐款。小家伙还没有名字,蒋留魁和常启翠打算找位有学问的老人,给她起一个能带来好运气的名字。
蒋留魁夫妻俩开的小店在官渡区宏仁村


后 记

施暴者往往无同情之心,不能想象他人的遭罪,他们逞一时之兴,为所欲为。他们表达自己不可侵犯的方式,就是去侵犯别人。

“更好的世界”源自一部丹麦电影,它也是2011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影片的主题就是暴力,主角是一名在非洲难民营做医疗援助的外科医生,他的手术台上常会送来被切开肚子的孕妇,只是因为当地的武装分子头目跟别人打赌,看看孕妇肚子里怀的是男还是女。

回到丹麦的家中,这名医生还要面对被同班同学凌辱的儿子。他告诉孩子,施暴者的轻率残忍出自无知。在处理自己的创伤和愤怒的同时,他还在努力为后代构建一个理性、和平的世界。我们相信,文明的根基就在许许多多这样的人心里。

截至发稿前,常启翠的身体已有好转,但还要等到剖腹产伤口恢复后转院,做进一步的检查。有洗车场愿意给蒋留魁提供工作,不过他需要耐心等待手的恢复。现在,一家人也找到了新的住处。他们盼望凶手受到应有的惩罚,并赔偿他们的医药费。

蒋留魁一再表示,希望记者替他对提供帮助的好心人表达感谢,尤其是为他做手术的五三三医院外三科的孟医生,还有捐给他8000元的医护人员。

“我们已经挺过来了,小女儿的出生就像我们的重新开始,什么都没有,从零开始。”常启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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