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娘 【 下】(小说)——她的一生,既平凡,也传奇
小三子给水娘送来一百只小鸡仔,嫩黄色的鸡仔们拥挤在一起,惊慌失措,叽叽喳喳。小三子拍拍坐在秋千上的水娘,喊:“奶奶,醒醒,小鸡买来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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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头走路,埋头劳动,高个子渐显驼背。
大水不是学习的料儿,初中毕业回家务农。他个子像娘,高高大大,长相像爹,白白净净。尽管被水娘宠惯,像个长不大的男孩,但从小生长在农村,也是个能劳动能吃苦的壮劳力。只是在决定事情时,他没有水娘的烈性,总是犹犹豫豫,总想着水娘顶着天呢,天塌了,娘顶着。他啥事不操心,总笑眯眯的,挺讨人喜欢,提亲的人不少。他18岁时,水娘经过综合比对,为他选了两门亲,让他挑一个,他拿不定主意,摇摆了几天,最后挑了长相漂亮、性情温和的姑娘。其实水娘也中意另一个,泼辣,能干,原因是:在农村,这样的女人更吃苦耐劳、更能领得起家、不会被别人欺负。那几年遭遇自然灾害,忍饥挨饿,水娘经常饿得头晕,担心自己不定哪天死了,所以,先定下亲,就是死了也多少放心点,否则,到阴间没法给丈夫和公婆交待。
大水20岁,水娘为他操办了婚礼,两间厢房让出来了,作为婚房。一年后,媳妇生下大孙子。水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弯弓的背多少挺直了点。逢人便说:
“日子能过成这样,真是知足了!以前哪敢想啊!大水他爹临死前交待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他地下有知,也会高兴的。以后,随便哪天蹬腿儿都行。呵呵呵。”
别人就说:“你前半生受苦,后半生总归要想点福,儿子媳妇孙子孝敬你,不用那么劳累了。以后,你就抱壶喝蜜吧,可甜可美。”
媳妇长得好,人老实,话不多,温顺,从不顶撞婆婆,就是身体弱点,别人生完孩子一个月就能下地劳动了,她产后三个月,还摇摇晃晃。水娘还能劳动,也不计较这些。一家人和和睦睦,快快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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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初,水娘被派到一个农场,在厨房做饭一年多。农场里的人大部分是右派、臭老九等。每天稀汤寡水,饿不死,也吃不饱。她不忍心,从家里带上窝窝头、烤红薯等,偶尔偷偷塞给几个戴眼镜的中老年男女。
某晚,她清倒厨房垃圾,听到小树林里有叹息声,吓得浑身颤抖,她壮胆进去一看,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正要上吊,她冲上去,抱住男人,
“老哥,不能这样啊,你家里还有你媳妇啊,她等着你呢,早晚应该会回家吧?”
男人摇摇头,“离婚了!改嫁了!”
“老哥,那还有儿子,或女儿吧?想想他们,总能熬出头的。我25岁守寡,现在还活着,还没死。”
男人泪水长流。
儿媳生了三个孙子,怀第四个孩子时,浑身浮肿,呕吐不止,七个月生产,是个闺女,没满月就夭折了。儿媳悲痛不已,日夜哭泣,头晕目眩,大口吐血。尽管住院打点滴、看土医吃中药、请神婆念咒驱鬼等各种摆治,连瓦夜壶里的尿渣也做了药引,半年后,儿媳还是香消玉殒,去阴间陪伴那可怜的闺女了。
那年,她54岁,儿媳30岁。
大水哭得死去活来,整个人软面条似的,提不起精神。三个孙子:十岁,六岁,两岁,还不太懂死是什么。尤其是小三子,穿着孝衣,笑嘻嘻跟一群小孩子们抢地上的鞭炮,浑身泥土。
水娘没哭,自补锅郎死后,她便不再掉泪。儿子大水精神恍惚,根本指望不上,她镇定地安排丧葬大小事宜,迎亲送友,收礼还情,按村里的规矩,一丝不苟地忙碌着。
儿媳入土,大水刨坟,大孙哭喊找妈,二孙三孙追打嬉戏。水娘任由他们,什么话也不想说。听到队里钟响,她拉起架子车,加入男劳力的队伍。自大水成亲后,她已很少要求干男人的重活儿。现如今,儿媳没了,儿子守着那坟,不知何时才能缓过劲。三个孙子正长身体,饭量大,将来也得娶妻生子,哪哪都要钱!不能等,不能停,不能歇!只有种地挣工分挣钱!人死不能复生,天塌不下来。只要自己不死,活一天干一天,沟沟坎坎会过去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原本以为可以抱壶喝蜜享清福的水娘,54岁已弯腰驼背满头白发的水娘,不怨天,不恨地,不求人,默默地“背起”三个孙子,咬紧牙关,奋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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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浑浑噩噩过日子,与几个女人不清不楚。其中一个寡妇是卖农药的,有三个孩子,对大水动了情,她不想放弃前夫那个院子,劝大水入赘。作为独生子的大水左右摇摆,下不了决心。
水娘也请媒人牵线,她希望儿子找一个能嫁过来的媳妇,而且不带“拖油瓶”,可人家一般不愿找这样的家庭,三个儿子,负担太重了,三里五村也传说着水娘克夫、大水克妻。所以,五六年过去了,大水仍然单着,他闷头劳动、不停抽烟、长吁短叹,还不到40岁,已头发灰白、步履渐缓。
大孙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学开手扶式小拖拉机、到砖窑帮工等,他坚决反对父亲再娶:
“不要再折腾!我长大了,慢慢能养家。再过几年,我就要结婚了,你还再娶干啥?”
大水靠枣树蹲着,一袋接一袋抽烟,脸上的皱纹抽搐着。
水娘知道儿子心里苦,她长叹一声,说:
“算了,娘不想太多了,你跟那个卖农药的过日子吧,看你这样子,娘不好受。”
大孙也反对,“你走了,还有两个弟弟,全家人的活儿这么多,我怎么干得了?老都老了,怎么还想那个寡妇?丢人不丢人!”
水娘劝孙子,“没事,有奶奶呢。奶奶还能干活。你爹,苦命啊。”
大孙怒,“他苦什么?有你苦吗?我嫌丢人!”
水娘抄起大扫把,追打大孙,不小心摔倒,磕破了额头,缝了七八针。随后病倒,吐血不止,水饭不进,都以为她快死了,大孙开着小拖拉机把她送进县医院,住院十几天后,她竟“复活”了,一个多月后,人们在田地里又看到了她的身影。
有人说:“你真硌硬!阴曹地府转一圈,又回来了,估摸都没看清小鬼长啥样。”
水娘揉着风泪眼,说:“唉,娘拉X,我是鬼见愁,阎王也怕我。我走了, 一家人咋过哩。再熬几年,等娶了孙媳,我再走。”
“大水不‘嫁’了?人家卖农药的还等着呢,等得黄花菜都凉了。”
“看他自己吧。我是不再阻拦。大孙子反对,可激烈。唉。”
大水跟寡妇继续不清不楚,农活忙时,他两边跑着,没日没夜干活。夏天收麦时,他帮寡妇割麦,被寡妇儿子打伤了。后来再去,那扇门不再为他打开。到了秋天,他开始咳血,送到医院,被诊断为肺癌。半年后,他被小鬼牵走了。
那年,水娘62岁,完全是一个老人家,除了弯腰驼背满头白发,牙齿掉了一半,下巴松松垮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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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孙成家了,另划院子单过。
二孙成家了,“嫁”出去了,成了倒插门。
只剩下水娘和小三子。
水娘对于小三子,既是奶奶,也是妈妈。
村里通了自来水,家里有了电视机、电风扇等。
“日子过到天上了。”水娘常常说。
小三子20岁时,把面缸倒满,柴劈好,一个人去了南方。
水娘说:“准备给你订亲呢,怎么跑恁远?”
小三子提上包,“奶奶,不急。等我挣了大钱,让你享福。”
水娘乐了,张开空空软软的嘴巴,“现在都享福享到天上了,还能咋享?”
小三子去闯荡了,只剩下水娘和黄狗。
她坐在大门前的秋千上,想:发家致富,我老婆儿也要发家致富。
她买了二十只小鸡仔,开始养鸡。
她自语道:“我活了72,说死就死了,现在死也值了。活一天干一天,是不是,小鸡?”
自以为不久就会死去的水娘,又活了20年。
她眼见着年轻人一个个搬出村子,住进新院。没搬的人家也重盖了新房,她家夹在一排新房中间,显得破败不堪。
她眼见着曾经贫穷闭塞但嬉戏热闹的小村,渐渐变得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冷冷清清的,有时她在门口坐几个小时,也不见一个人影。
她眼见着村里人打着手机、换了大彩电、开上了小汽车。然而,她门前不再有欢声笑语,那个秋千和她一样,寂寞度日。
她有时疑惑:该走了啊,怎么老天不来收我?但转而又想:不走不走,真想看看好日子还能过成啥花样。寂寞就寂寞点吧。
小三子开了皮毛厂,做着生意,整天忙碌。过一段开着小汽车,看望奶奶。家里从来没断过白面粉。一进门给奶奶塞钱。临走总问:
“奶奶,还缺啥?”
水娘推他上车,“啥都不缺,特别是钱。别再给钱,我要钱没用,不买啥。整天糊涂面条,别的也吃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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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子给水娘送来一百只小鸡仔,嫩黄色的鸡仔们拥挤在一起,惊慌失措,叽叽喳喳。小三子拍拍坐在秋千上的水娘,喊:
“奶奶,醒醒,小鸡买来了。”
水娘没睁眼,耳边仿佛听到丈夫的声音:
“来吧,你的使命完成了,来吧,好吗?”
秋千突然荡起来,她身体飞升。“好的。我来了。”
那年,她92岁。
(完)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兰月川,2个孩子的母亲3年高中教师,22年公司职场摸爬滚打1个河南、广东、北京、上海的流浪者1个平凡的普通人,1个独特的小女人已出版长篇小说《泡桐花开》即将出版长篇小说《悠悠锦年 何以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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