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中的女人

 

可我现在就想让他们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个树中的女人!。...







很长时间以来,我对树非常敏感,然而没有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我与树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我为什么这样爱想着树,我不分季节地想着它们,十分笼统模糊地想着,想着。

我忽然觉得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就是一棵树,朝着太阳生长,它极为安宁地长大,后来又向苍老长去直到死,它都十分坦荡,充满抚爱的力量。历史如风般从树边掠过,树没有在意,有时也会在意,经年累月之后,痕迹全都累积在身上,树啊,长久了,总是把苍桑的感觉表现得很淋漓,那是冥冥天地赋予树的一种使命吗?或许正因为这样,树总是与人类的生命并存。

树的我与那个时代的生命在一起,她孤独的超然,她枝繁叶茂。“一棵树是一种幸福的意象”,这是一位比利时画家说的,我很能体会他所说的幸福感。我似乎早已有所察觉这种幸福的意象朝我袭来,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也许树的声音首先淹没了我所有的情感地盘,然后是树枝们的大起大伏,像美人鱼似的。

我的目光透过厚厚的窗帘,清楚地看到了那迎风倒伏的树,看到了一个似树似我的自己。我的长发漫天飘扬,闪着蓝色的幽光。我的身上裹着红色的树皮,中间有一道道的裂痕,裸露出乳白色的胸膛。我使劲揉着发涩的眼睛,我想分辩一下,这是否是真的。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段悠长的时分,我凝望着似树的自己,我无措而又欣喜若狂,我创造了那种幸福,与树相关的遥远的幸福,在一个不被人类记忆的夜晚。

早春的一个凌晨,我乘上列车到北京中国美术馆看毕加索的原作:《花瓶旁边的男人和女人》、《叼烟斗的男人》、《带鸟的步兵》。这样的愿望由来已久,从印刷品到原作,这之间究竟隔着多少东西?岁月、生命、情感、油画颜料、粗砺的木框,以及立体感等等。我觉得,我在那些原作中化作了符号,危在旦夕。而毕加索却从他的画中如烟般飘荡出来,他仿佛就站立在我的身边,那是一团复活了的生命气息,饱满而孤注一掷,沾着颜色的画笔照旧不断地甩向画布。花瓶中的花朵绽开了又凋零了,那个烟斗中的烟雾不再升腾,可我怎么也寻找不到那只鸟。正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不由的扭了一下头。

那里有些昏暗,又好像闪动着一环玫瑰色的光芒,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这种感觉,稍纵即逝的东西大概是在梦里,还是在其它的什么地方?我毅然离开了刚才还痴迷于其中的那堆变形的色块们,不由自主地朝那若隐若现的光环走去。我一直都能听见一种奇妙的微弱声音,我想这声音只有我才能够听得见,我踩着那声音的节奏,走向哪里?

我和她面对着面__一个未从树中分离出来的女人。

这是德国画家维尔纳"施托策尔的木雕《高大的坐着的女人》。那女人的左半个身子赤裸在天空下,粗壮的大腿,只有一个丰盈的乳房,伸出的一条长臂支撑着大地,肌肉紧绷充满弹性,头颅正在转向我,而她的眼睛、鼻子和嘴竟都还在木头之中,没有被完全雕刻出来。为什么不让我看清楚她的脸?我多么想看清楚她究竟是谁?她好像每时每刻都在用力从那截木头中往外挣脱着。但她的一半身子还在树里面,那树也在奋力阻挡着她的分离。那是一棵很老很丑的树,很固执的树,浑身散发着原始部落般的腥味和火焰的热气。我忽然觉得,愈丑的树,就愈像漂亮飘逸的女人。

我猛然间发现,我是否是在凝视着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个女人的右半个身子还是树,树怎么会被截成这种样子,它的树冠沦落在什么地方?它那顶天立地的树干是否早已化为泥土?然而,这一截树,竟保留住了女人与树分离的瞬间神秘状态。

我愈来愈觉得树中的女人是我,绝对是我。要不然我为什么如此地为这个木雕而动情,其实,我是为那个远古的美丽的我而迷惑,而骚动不安。我是一个从树中分离出来的女人,这种感觉浓厚地笼罩着我,我的灵魂被其裹挟着,飘在树源源不竭的血脉里。

我与树经常缠绕在一起,许多夜晚睡着了,我不是走入梦乡,而是走进了树中。树里面大极了,里面涌动着洪荒时代的大海,金色的山丘上长着羽毛似的草丛,太阳从我的胸前冉冉升起,茫茫的蓝天外边,有鸟儿啄树的声音传进来。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企图钻出树的围困,没想到接踵而来的是更多的困惑和烦恼。所以,我开始怀想树内部的纯净和安全,这样怀想的时候,我忘记树也有灾难,我不敢往下想了。为什么人与树的命运是那么的相似。

树同样是灾难的意象,不是吗?树是否也极力想从那个女人躯体中挣脱出来,然后可以想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那个发黑的闪着幽黯光泽的木雕,表现出的也许不止是人的主动与愿望。树的挣脱,是否比人的挣脱还要艰难呢?

如果一定要寻找答案,我感到有些困难,我是否走到了一个问题的边缘,那里飘着紫色的雾气,树与女人都还没有走到今天的模样?我有些沮丧地转过身子,离开了木雕,及那个思绪飘得很远了的自己。

后来,那个似树似我的感觉,驱走了我心中所有灰色的情绪,我只觉的我是个从树中而来的女人十分幸福。此刻,我又和那位比利时画家走到了一起,我跟着他带着他的波米兰种狗去散步,我们一同围着树转圈。

我必须像树一样守住自己,因为在我痛苦不堪的时候,树反倒成了目击者。树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多少东西?我的另一面是不愿让任何人看见的,我的脆弱和无助,我被病痛折磨的疯狂大哭等等。用手握住树的什么,树枝或者树叶,我会从中得到它们曾无数次给予过我的启发、温暖和鼓舞,那种随着树,根植于大地的感觉,就是这样,接受这种幸福!

树在我的心中渐渐变成了泥土的颜色,变成某种光线中我的皮肤的颜色,这颜色冲入长空,浸染着空气和阳光,树成为我自己最好的一幅肖像画。

那是今春最暖和的一天,我又登上了那列火车,有一种冲动在心的深处不可按耐。树与女人,已经侵占了我无数个默想的夜晚,我执拗地又一次走向木雕。我直觉地感到,那个女人与树的互为依存和挣脱的事情,是我与整个木雕,或者说是今天的我同那个很久以前的我的对话仍在无休止地进行,我想果断地终止这充满哲学意味的对话么?

我仿佛是随着阳光飘进去的,又消逝在那座艺术殿堂舒缓的气流中,然而,我没能再看到木雕,那个闪烁着玫瑰色光环的角落已黯然失色。

一个未完成的愿望,一个未完成的木雕,欲罢不能的我刹那间感受到画家当时决然扔掉了刻刀,扭身走了。他蓬乱的卷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是红玫瑰的颜色,于是,玫瑰之光成为那女人的一个部分。那是一件未完成的雕像的部分浮雕,它上面还明显地留下了雕凿的粗糙棱角,或许正是这未完成,才给予了我如此大的震撼,它才会让我看到了比一个完整的作品更加难得的东西,这是画家始料未及的。

但这却是我的全部青春,对于似树的自己的旷久等待!

别了!维尔纳"施托策尔展现给我的一切。

人生多少未完成,多少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无奈与无常。你多少次不得不扭身走了,或者挥泪而别,这就是最让你难忘、痛楚、又留恋着的人生。

最后,我将回到树中去,在树旁挖一个坑就行了。我会重新变为树,朝着太阳生长,每天看着我的孩子和朋友从我的身边走过,我听着他们正在说,这棵树底下埋着一个女人。

可我现在就想让他们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个树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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