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三千弱水深（上）--狐评西游之沙僧密码

沙海有岸，性海无边。...





【篇前闲话】古典四大名著里读得最多的并不是《西游记》，而是《三国演义》，大学之前便把三国读了十三遍，自己还弄张地图像模像样得比划着看，总有个“你与我铁骑三千，我还你万里江山”的男儿梦，学生时代也写了许多三国人物分析的粗浅文章。西游原著看不上那么多次，却逐渐觉得读西游更有些感悟，三国固是少不得大志权谋，西游自多了几番人间苦乐。越走越发觉，其实常哼起那句“走不尽天涯路”，只是少时一场黄粱，人生哪有漫漫，世事终是无常。总有人说：不懂艺术。那艺术是什么呢？艺术不就是生活嘛。哪有不懂的艺术，只有不悟的人生。心里有，就在了。



流沙河里一妖僧。“话说唐僧师徒三众，脱难前来，不一日，行过了八百黄风岭，进西却是一脉平阳之地。光阴迅速，历夏经秋，见了些寒蝉鸣败柳，大火向西流。正行处，只见一道大水狂澜，浑波涌浪”。虫以鸣秋，稻禾成熟，秋主收藏、吸纳，取经队伍最后一个成员--沙僧，就在这样的寒来暑往之间出场，自此师徒五行完备，正式走进西行的考场。



沙僧是西游里不太被注意的角色，甚至比不上牛魔王、金翅大鹏这些拉风的大妖精，给人的印象是：老实本分、任劳任怨，团队里的“老黄牛”。细看西游，沙僧绝不简单，说话办事的尺度拿捏很有分寸。最后，他受封金身罗汉，排名貌似比八戒低，但是“大职正果”，与八戒那个净坛使者的“汝职”有本质区别，汝职是副职，顶个虚名。



“流沙河”是尘世人性的暗喻。过了流沙河，下一章开篇写道：“却说他师徒四众，了悟真如，顿开尘锁，自跳出性海流沙，浑无挂碍，径投大路西来。”流沙河很凶险，波涛汹涌，号称“鹅毛飘不起”；流沙河也很罪恶，吞噬了很多人的生命。《金刚经》里说：“恒河沙数三千大世界”，滚滚红尘里的五光十色，与流沙河里翻腾的浑浊泥沙，其实并无二致，在人性的波澜里，没有几个能幸免。



“八百流沙河，三千弱水深”，流沙河既广且深，“东连沙碛[qì]，西抵诸番”。创作原型应是玄奘法师西行中经过的莫贺延碛，就是今天哈密与安西之间的噶顺戈壁，又称“八百里瀚海”。在《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玄奘留下了关于莫贺延碛的回忆：“长八百里，古曰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顾影唯一。四夜五日，口腹干焦，几将殒绝。四顾茫然，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若时雨”。



沙僧并不是住在流沙河的，流沙河只是他的主要活动场所。和八戒交手自报家门时他说：“遭贬流沙东岸上。饱时困卧此山中，饿去翻波寻食饷”，说明沙僧的起居是在东岸的山上，流沙河是他的食堂。沙僧靠什么度日？就是吃人，而且吃了很多，可以说嗜人成性。最后佛祖加封时说他“伤生吃人造孽”，八戒也是吃人的，但为什么佛祖不提，可见沙僧吃人的罪孽很重。菩萨赴东土招募的路上，途径流沙河，给沙僧摩顶受戒，叫他不再吃人，他应该是没有遵守的，不然为啥“径抢唐僧”。这点他比不上八戒，八戒遵了法旨，为候取经人，真就只吃素了。



沙僧在流沙河的岁月很苦。他既没有像其他妖怪聚拢一群手下，占山为王，风风光光；也没有像八戒那样先娶个妖怪老婆，后又跑到高老庄招赘，小日子过得滋润。沙僧当年一个不留神招了灾祸，被玉帝“打了八百，贬下界来，变得这般模样。又教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我胸胁百余下方回，故此这般苦恼。没奈何，饥寒难忍，三二日间，出波涛寻一个行人食用”。从当年天宫銮驾神将沦落到在穷山恶水间吃人的妖怪，被打、被贬不算完，每七天还要被飞剑穿胸，就算是妖怪，日子过到这份上，也是苦闷至极。



凌霄殿上一神将。沙僧的出身背景值得研究，这要从他失手打碎玻璃盏说起，这个事件堪称沙僧人生的转折点。他原职是卷帘大将，虽说不是很高的官阶，但地位极高。为何说官阶不高？在五庄观沙僧说认得人参果，蟠桃会上见过却不曾吃过，证明官职没达到一定层次。为何说地位极高？看他自我介绍：“南天门里我为尊，灵霄殿前吾称上。腰间悬挂虎头牌，手中执定降妖杖。头顶金盔晃日光，身披铠甲明霞亮，往来护驾我当先，出入随朝予在上”，说白了就是陪王伴驾的御前贴身带刀侍卫。



受电视剧的影响，大家都以为沙僧打碎琉璃盏，原著上写明了是玻璃盏，不过区别不大，琉璃和玻璃很相近，在古代没有严格区分，烧制的温度不同，原料上琉璃比玻璃仅多了氧化铅。明朝是琉璃制作的高峰，成型于隋唐的玻璃吹制手段走向没落，逐渐回归到窑铸方式，以博山琉璃工艺为最高。清朝时有个孙廷铨写了本《颜山杂记》，系统记载琉璃制作。明洪武初年，孙氏家族就领宫廷“内管青帘世业”。“青帘”是琉璃中最为贵重的品种，烧成蓝色的条状珠，穿作珠帘，挂在宫殿朱漆大门上，义取青象苍穹，象征青天，因为规格高，只供祭天、祭祖使用，天坛的宫门上那个时候应该是悬了青帘的。



盏就是酒杯，玻璃盏应是皇家御用，书里唐太宗和女儿国王都曾摆出玻璃盏款待唐僧。沙僧在蟠桃会上不小心打碎了玉帝酒杯，按说事儿不是很大，毕竟这哥们儿平时很得领导信任，但没想到当时玉帝就怒了，众仙家都被吓懵，推出去这就要杀。大家都觉得这事儿不至于，好在赤脚大仙站出来说情，才饶了死罪，被贬下界，但是玉帝没有解气，每隔七天再派个飞剑来扎。这得多大罪过，“森么仇、森么怨”，天蓬调戏嫦娥，被打了二千锤。从受刑数量上看，二千对八百，耍流氓的罪总比失手打碎个酒杯重啊，那也没受这没完没了的惩罚。



灵山佛前一罗汉。玻璃盏事件看似疑点重重，不合常理，如果结合书中其他线索，恰好可以作为解读沙僧的密钥。菩萨招安沙僧时曾说：“你何不入我门来……那时节功成免罪，复你本职”。对比其他成员，对唐僧和悟空说的是修正果，对八戒是“脱离灾瘴”，跟白龙更是啥也没应，能在出发前就封官许愿的，沙僧是独一份。既然说了“入我门”，复本职必不是回去当卷帘大将，取经路上沙僧付出并不多，悟空他不能比，甚至不如八戒，苦累不过白龙，最后成了罗汉正职，“复本职”这三个字里面的文章大。



金鼻白毛老鼠精那次，本来唐僧不信悟空，悟空就憋了气。后来妖精用绣花鞋金蝉脱壳，转头劫走了唐僧，悟空被戏耍，羞愤不过，就嫌八戒和沙僧没看好师父，抄起金箍棒，说要打死他两，书里写“那呆子慌得走也没路，沙僧却是个灵山大将，见得事多”，立马跪下一席话劝得师兄息怒。灵山大将，这四个字突兀啊，不是天宫神将么，属于道派神仙，怎么又成了灵山大将？有说这是版本誊抄时笔误，应作“灵霄大将”，但联系着“复本职”看，应不是毫无根源。罗汉是护持佛法的，一般都塑在佛像两侧或者正殿前侧的罗汉堂，说是灵山大将倒很准确。



解读西游历来有佛道相争的说法，飞狐虽然倾向西游讲佛道同源，但综合玻璃盏事件和最后加封的分析，沙僧原本身份如果是佛派人马，就顺理成章了。西游记的作者很喜欢在一些不起眼的小处埋雷，简单几个字却有大内涵，情节上总有些看起来不太合理，但也不妨碍剧情推进的地方。笔锋过处，不着痕迹，仔细研究，方知袖里乾坤，这是西游记写作的一个很大特点。



如果沙僧像他自己说的是由凡人修炼到飞仙，修为能达到直接受封御前大将的程度吗？凭悟空天地造化、这般神通，上天庭不过给个弼马温啊！如果用沙僧本是罗汉的思路推演，很多疑问就会迎刃而解。作为罗汉，隐藏身份，潜伏到玉帝身边，靠他察言观色、见机行事的能力（此能力下一节详析），侍奉玉帝如鱼得水，成为玉帝贴身亲信。但风声走漏，玉帝察觉到他的真实身份，但苦于没有证据。所以借玻璃盏一事发难，碍于法理，不能量刑过重，事后余愤不平，才有飞剑的追加惩罚。佛祖为救他，将其招入取经团队，一路之上起了调和稳定的作用，最后虽然付出不多，但归位罗汉。

上段纯为臆想，客官一笑而过。不管是否沙僧本为罗汉，玻璃盏应为皇家贵器，在天庭最为重要的蟠桃会上失手获罪，伴君如伴虎！

（未完待续）

    关注 飞狐小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