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特邀栏目主持郑润良访谈90后作家张春莹

 

张春莹,1994年生,湖北荆州人。有小说发表于《作品》《青年文学》《都市》《辽河》。现居武汉。...



郑润良,文学博士,青年学者,批评家。

《青年文学》特邀栏目主持郑润良

访谈

90后作家张春莹

【主持人语|郑润良】

读过张春莹的两篇小说。一篇是《七一》,讲一个七月一日捡来的弱智女孩,与一个老人相依为命。小说从女主人公圆圆的视角写她们之间的日常交往以及七一最后嫁人的过程,没有大的戏剧性,但叙述节奏好,文字平淡有味,底色是温暖的,像汪曾祺。《开往宜水的火车》写一个失去丈夫的女子与小她几岁的列车员之间的邂逅与情感碰撞,写得非常细腻,同样也没有大的事件,却有内在的波澜起伏。小说结尾,明亮、畅快,余味悠长,和《受戒》一样,都透着人性的亮光与美感。看来,她的风格已初步形成,未来当有大成。

郑润良:你走上写作之路,有受到周围哪些人的具体影响吗?

张春莹:从小受我舅舅影响。我上初中起开始接触正统文学,就是他寄放在我家的那一橱书,打发了我很多无聊空闲的时光,并吸收进了珍贵的养分。文学于他是业余爱好,他一直做生意,但多年保持阅读习惯,有时去他家,他就把看过的书和杂志拿给我带回去看。最开始写小说,拿去给他看,他很鼓励我,跟我谈文学,我也蛮高兴。

郑润良:你最近读了什么书?

张春莹:在看《王映霞自传》,因为一直很喜欢郁达夫。在我心里,郁达夫不是一贯教材上的过去文人形象,他是个佯狂得可爱的文人,鲜活而真实,他作为普通人身上的优点与缺点,让我觉得他并不是个已经逝去的人,很生喜爱。

郑润良:你最喜欢的作家是哪些?你觉得自己受到哪位作家的影响多一些?

张春莹:外国的喜欢托尔斯泰、雨果、契诃夫等等。司汤达的《红与黑》,有人说书里于连与德·瑞那夫人不是爱情,我认为他们是爱情,正因为我看到他们之间的爱与恨,被打动,我才喜欢这本书。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有一段用了很长篇幅来论述印刷术的发明导致建筑艺术的衰落,当时看到这里我很佩服雨果,他这个观点或是说领悟,很有预见性,有点先驱性质了。中国的偏爱古典,就是诗词和小说了,文论方面的暂时没能力欣赏得来,自身也比较浅俗。诗词上李白李商隐等人是不必说了,可以给人一辈子养分的。小说看得较少,喜欢《聊斋志异》,没事时拿起来随便翻一篇看,觉得很好,以后去山东就想去淄博蒲松龄老家看看的。《红楼梦》是很喜欢的,大爱无言了,平时也听点红学研究的书,各人有各派观点,我不会较真,听个有趣就好了。近一点的,钱钟书的《围城》是看第二遍时才觉出它的妙来,书中有很多幽默的小地方,用流行话来说就是“梗”,处处可见作者作为文人的小聪明,但是看完书后,你把这些小幽默聚起来一想,就感到这是作者的智慧。当下的,前几年出来的《繁花》就很好,现在改编成评弹了,可惜不懂吴语,完全听不懂,不免小憾。

郑润良:你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开始比较正式的文学创作的?你觉得是什么激发了你的第一次灵感?

张春莹:很小就喜欢看书,家里的书报杂志,只要有汉字,就拿来看,不管看不看得懂。开始写作是18岁,18岁的人刚刚建立起自己的价值观,但还很浅,不稳定,而世界的多元和丰富性这时又朝你打开,因此不甘于沉默的,就想有所表达,那时纯粹是出于对文学热爱到一定程度后的实质尝试,是懵懂的一腔热情。激发灵感不是忽然的一下子,任何事物的产生都有条件,灵感的产生也有前期准备,只不过来得突然。

郑润良:你认为当代作家中哪些人的作品可能成为经典?

张春莹:《尘埃落定》、《白鹿原》等都是好书。成为经典的条件,是可以给各个年龄阶段读的,中学生读《尘埃落定》和《白鹿原》受到触动,成年后再读这些,仍觉得好。

郑润良:读你的小说老是让我联想到汪曾祺,你对汪曾祺的作品有特别的感受吗?

张春莹:除课本学的《端午的鸭蛋》,以前只看过他的《受戒》和《黄油烙饼》,前几天找《大淖记事》看了。汪曾祺的语言清新平顺,有美感,他的作品深入读者心,是他对世道人心有自己的体察与把握,然后借用小说这个艺术形式,做出来的东西,而文字下面的东西,是他作为作家的智慧。

郑润良:你的创作冲动通常在什么情况下来临?

张春莹:看书看久了自然就想动手写一写。我喜欢听故事,正统的八卦的都喜欢听,故事大同小异,但故事里的人千人千面,不同的人做同一件事,因了性别、年龄、情绪、地域等因素,结果有很多种,想一想就觉得很有意思。世界上这么多人,看似相像,实质个个不同,我很感兴趣。

郑润良:对你来说写作意味着什么?你希望你的作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张春莹:我现在还比较浅,意味着表达。有话说才想写作,如是纯粹抒发个人情感,写日记就可以了,不用写小说。我有时想,为什么会有作家这个行当,除去别的,很基本的一点就是你文字表达能力比别人强,多数人是用嘴说,你是用笔说,而形成文字后,它是美的,它才会被传阅,被喜欢,才有价值。幸运地拥有这个本事的人,要珍惜它,做好它。

郑润良:通常你是如何安排你的写作和日常工作的?

张春莹:平时要上班,只能用业余时间来写,两方面协调是有些难,但也尽力克服了,就还是喜欢吧,不喜欢也做不来。一开始写小说时都不敢奢望发表的,更别说奢望稿费,就是凭着热情与兴趣,坚持下来了才可以得到这些。

郑润良:你如何看待80后90后等代际标签,你觉得90后的写作与前代作家可能有哪些不同的地方?

张春莹:被分了类贴了签也是没办法,不过在年龄上方便归类。我们这代人集体晚熟,从小生长在平稳安逸的环境下,外在大环境没有给过我们什么冲击和影响,因此我们的身心又是比较健康的。父母那代人,很多人25岁已经当了爸妈,我们这代人25岁很多还在读书。这一代人的写作和前代作家再怎么不同,优秀文学作品的审美与标准是不变的。

 [小说]

开往宜水的火车

(原载《青年文学》2017年第6期)

⊙   文 / 张春莹

火车穿过山峰下的轨道时,空荡荡的山谷里卷来一阵风,吹进车窗里,车厢顿时换来清新爽快的空气。他走到人少的后头车厢,摸出一根烟点上,挨窗户坐下了。刚坐下,一股风从对面窗户猛地豁进来,烟从嘴里刮出去了,他伸出手,只抓到火车外流过的风,烟飞向山谷,不知卷到哪里去了。他又点了一根,紧紧捏着,一口口吸,吸到烟屁股,在车厢壁上擦灭,用力将烟头朝外抛去。这时风已止了,火车开过了这座孤立的山峰,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原。

他抽烟没有多久,还没有养起瘾来。抽烟是列车长教的,刚上火车上班时,列车长看他不抽烟,递过来一根,说跑火车的人没烟不行。他不接。列车长说,现在不要,以后找我要我不给的,他就接了,抽了第一根烟,嘴里觉得怪没味道的,只不厌恶,就抽上了,车上闲的时候想起来,就去抽一根,做解闷消遣。

平原上流淌进来的风细微,他坐了一会儿,散去些烟味,站起来时,又闻到身上一股浓味。走到前面车厢,第四节车厢的卫生间空着,他进去漱口,捧水洗了两把脸。出来时,没提防外面有人,满怀撞到了门口的人,那人被撞得连退两步,他抬起袖子擦眼睛,看清是个女人,忙说对不起。女人没有介意,微微点头,进卫生间去了。

走了半截车厢,他回头朝卫生间看,门闭上了,转回头来,车厢里没有人注意到刚才的事,他才没感到很冒失;抹了抹脸上的水,擦在衣服上,往休息室去了。

撞到的这个女人,他认识。记不起是哪时候了,大概是刚上火车头几回,检票检到她,她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面,听到出示票,把手里的票给他,他看了还过去,她没有转过脸来,他再多看一眼,她的样子有一些淡漠,像常坐火车的人。趟数跑多了,认识了些常在这条铁路线上来去的乘客,对她,熟悉了些。总是星期五的上午,在前面车厢走几遍,就看到她了,坐在第四节或第五节车厢,是在明州上的车,坐到宜水下。每回看到她,无论车上人多还是少,总一个人那么坐着,不和别人搭话,脸上也常常是出神的样子,显得孤单。不知是做什么去,只看到每回提一个布袋,他看见过里面装着一沓纸,大概是工作上的事。

快到宜水站,他巡了一遍车,走到四节车厢,老远看到她靠在窗边,望着外面。他怕被她看到,认出刚才是他撞的她,没往那边去,只站在车厢接口,朝前后两节报了站。火车减速了,他把卫生间锁上,车慢慢悠悠停稳在了宜水站。他下到车门口,引着乘客上下车,一阵短促的拥挤,他夹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没顾得上看她下车没有。反正,火车重新开动,他去检票,那个位置坐了新上来的人。

窗外是绿色齐整的水田,铺展到很远去,他坐在休息室里,辽阔的视野让他心情愉快起来。傍晚,火车驶到终点,车厢内人清空,货物卸下来,稍作停留,开始掉头往起点返。

长江流经的这个省份,公路没有铺全,水路虽畅通,起不了大作用,铁路便是关键和重头。明州不是省会城市,却是许多南来北往火车必经的一站,是个大中转站,明州便成了个铁路发达的地方,建有阔大完善的火车站。他当班的366次列车起点在明州,终点是本省偏远的恩市,从起点到终点,横穿大半个省份。366次是只跑省内的短途车,不是重点线,却少不得。火车除了运人,平时也运货,运人的车厢通常座位空着三成,逢双休和节日却连过道里也挤满人。运货的车厢,装上明州盛产的土矿和塑料,一路运到恩市,在恩市卸货后,货物会经长江过渡,到达目的地——邻省一个近年靠工业兴起来的小城市。

宜水是明州附近的小县城,是这条线上中途停靠的一个小站。

凌晨,车回到明州,他下了火车,到铁路食堂一个深夜还亮着灯的窗口吃了饭,回到宿舍,床上有封信,拿起来看,是老家寄来的,地址写的是学校,信是从北边转来的。

他是相当于转业的性质来到明州的。上火车前,他在军校学习,上军校前,他是部队里的。他的老家,在北方省份偏远山区的山坳坳里,家里兄弟姐妹多,他因是儿子,念到了初中。一九九四年夏天,县里征兵的名额派到乡里来,他刚念完初中,跟人去应征,征上了,就跟着部队走了,去了济南当兵。在部队待了几年,考上了军校,读了两年,他提前结业,继续留在部队里。这年的年末,军区一个已经转业回原籍、在铁路部门管事的长官来了济南,是来办公事。办完事,特回部队来探望战友。言谈中,想挑几个人带到南方去,想培养起一帮自己人的意思,主事的团长一口答应了。他听到消息后愿意去。本轮不到他去,他才刚结业,出部队算人才流失。偏这一年够条件的转业军人里,没有户籍在明州或挨近明州的,其他人也都各有去处,多数定了原籍的接收单位,少有人愿去陌生的南方。他没想得长远,心里只做实习打算,想到外面世界看看,就申请了。申请交上去,他被喊去谈话,进了办公室,只有那南方来的长官一人。长官问,他答,比如籍贯哪里的,家中几口人,父母做什么的,哪一年来的部队,什么兵种,军校成绩,就这几个问题,告诉了,就让他出去了。落定名额,他通过了,加他一共五个人,要到明州的铁路上去工作。

长官先走了。等手续样样办齐,准备动身往南去,他才想到,出了部队,以后就回不来了,出去了,从此就是外面的人了,可路已摆在眼前,他是期待的,就不想许多了。将去南方,他的工作交接给了别人,临时做起了后勤,忙着准备这个特殊的春节联欢会,千禧年即将到来,哪里都是积极的氛围。春节联欢会中,他们数着倒计时,一起跨过了千年。零点一过,人们正式踏入了千禧年,世界进入了新纪元。春节过完,三月份,他和战友来到了明州,他听上面调遣上了火车。在火车上工作,他是满意的,他喜欢火车,愿意在火车上做事。将来的事,在火车上待到什么时候,能不能申调到地面上去,再往后去,是否在南方安家,都还不明晰。不明晰,他就不想,每天做好工作就是了。

从出来当兵,老家很少来信,他也少往回写。拆开信,是老家父母找人写的,信上说他几年没回去了,家里都很挂念他,问什么时候回去,亲戚给他说了一个对象,他能不能请探亲假回去一趟。末尾让他务必回信。

信不长,他看完,从桌子抽屉里翻出信纸,披了件单衣,坐在床沿,就在桌头上回了信。在信里,他对家里每个人都问候了,说对象的事不要操心,他现已离开部队,来了南方,在火车上工作半年了,他要先把工作做好,再来信就写这个地址。他在末尾新起一栏写了现在的地址,怕他们看漏,又添了句嘱咐。写完,把信装进信封封好,关灯睡下了。

早上,闹钟把她叫醒,她睁开眼睛,关了闹钟,闭眼迷糊了一会儿,坐起来,下床穿衣服。到卫生间洗漱完,吃了点面包,出门往单位去了。单位里的人只来了几个,她走到过道边上的资料室,资料室的门开着,桌上放着给她的东西,她拿起来翻了一遍,装进布袋,下楼出了单位大门。

她在一家做高中学科周报的报社上班,每个星期跑一趟宜水是自己揽过来的活儿,是去年那场变故过后开始的。去年,她请了两个月的假,回去上班后,主动要接这个活儿,单位看她精神还不太好,不批准。她说平时少坐火车,想多坐坐,来回也不远,愿意担下来,他们就把这个事交给她了。每个星期五的上午,她带着编好的报稿去宜水的印刷厂,把东西交给师傅,和师傅一起把关,弄好后,下午回明州来。

坐上火车,窗外的风景使她的心情好了一点。明州到宜水,两个半小时车程,却有不同的地貌,一截平原一截山峰,还驶过一些零碎的河湖,看着外面的景色,人能感到一点新鲜的意趣。到了宜水,陌生的地方也让她暂时离开一会儿每日重复看到的事情。重复的事情,引来的就是那些挥不去的重复的心境,那些心境分散成点滴的细末,就是那细末,也使她难以将现在这样的日子过下去。

上午到宜水的火车有两趟,一趟九点二十,一趟整十一点。每到星期五,她尽量起早些,好赶第一趟车,错过第一趟,坐第二趟,一天的秩序就打乱了,事也难办完。

到火车站,买了票再到站台,等火车的人和物一股股地堆聚着,满满当当占满了站台。九点十分,火车门开了,几股小人流往各个车厢门涌去,一时挤得很汹涌,都像生怕上不了车。她裹在人群里,捏着袋子不让它挤掉到地上去。

火车开动了,旁边没有人,对面也没坐人,车厢统共坐了十来个人,宽敞又安静。她把窗户玻璃推到顶,外面的田野瞬时绿得坦澈清晰,田野上流过的风掠进来,轻微微拂在脸上,她感到舒适又凉爽。

有列车员提着水壶来了,挨座问喝不喝水,走到她这里,她记起是上回在卫生间门口撞她的那个人。靠前的几节车厢,通常是列车长、他,和另一个列车员,三个乘务人员来来去去地转。上回在卫生间门口,迎面看清了他的长相,就想起多半时候票是他检的,认得他。他很年轻,身上有一股子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看得见的充沛精力。看上去他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举止却不显得单薄和毛手毛脚,身材结实匀称,是一副成熟的男人身形。他跟她说过几回话,口气也不像年龄这么年轻,倒像比她大的人,大概是在火车上待久了,见的人多。

他从她的神态里看出她记起了上回的事,便想为撞到她再道声歉。他先问,喝不喝水?她说到宜水就下车,不用喝。她的声音跟她的脸色一样,很有些生病的晦色,看上去也不愿多说话的样子,他便应了一声,走过去了。

看他提壶过去后,她才想到他的样子显然也是记起了上回的事,就想刚才应该跟他多说一句的,或者笑一下表示记得上回的事,但这笑不是发自内心的,就很难笑得出来。

车到宜水,她下了车,到印刷厂,正是吃饭的时候,去食堂打了份饭菜吃了,到车间找到师傅,给了他东西,自己去办公室歇着等。

办完事,到车站买了回明州的票,是常坐的下午三点半的一趟。上了火车,往空位置坐了,人感到累起来。不知开了多久,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来,停五分钟,这个小站比宜水站更简单,没有设专门的站台,轨道边的土坡上是一块土方,地面画着两条黄色隔离线,竖着一块站牌,写着本站名和去向站名,供人候车。火车开动时,她往远处的天上看,天色闷了几分,不如中午明亮了。

到了明州,出火车站,太阳已收回去了,此时是晚饭点,街上有人家里传出炒菜香,她走在林荫道上,往家的方向走去。

那栋熟悉的灰楼已在前面不远处,她看见那楼,先前的心情一下就没有了。进了楼,楼道里是昏暗的,上了二楼,拿出钥匙开门,推开门,刷得雪白的墙衬着酱色的柜子映入眼中,这景象莫名地使肚子不饿起来,感到头脑昏重。把包挂到衣架上,坐下来,更不想去烧饭了,只是不得不吃一点,只好把早餐剩的面包拿来,吃了几口。

到阳台上开开纱窗,把废炉子上的空水壶提到厨房,在水龙头下接了水,提到煤气灶上,打开煤气烧水,就去拿衣服洗。衣服是昨天的,明天是星期六,本可留到明天洗,她现在没有事,一坐下来,就会又不知做什么好,家里的件件东西怕又会触发那些情绪。那些情绪复转来,她就控制不了。此刻她不愿再一遍地去想那些想了无数遍、已经没用了的人和物,谁都跟她说,那个人和那些东西现在没有一点意义了,再想只是伤自己。

洗着衣服,手在动,脑子就分散些思想和注意力。洗了几件衣服,水烧开了,水壶吱吱响起来,她把衣服拧干放进桶里,洗了手,到厨房关上煤气,提起两只暖瓶到阳台,把壶提来,就着还看得见的天色,灌满两瓶开水。壶里剩余的水,倒进厨房瓷水缸里凉着了。回到卫生间,继续洗衣服,洗出来,清几遍,端到阳台上晾起来。阳台上摆着两双鞋,一双拖鞋一双皮鞋,经白天的阳光清菌,像干净了一层,她顺手拿起来,转回卫生间,把两双鞋刷洗了,重新晾回阳台上。

弄完这些,钟过八点了,她提了只暖瓶进卫生间洗澡。洗完出来,关卫生间灯、厨房灯、客厅灯,回房间,在床上坐下来,又空着了。电视机在床对面,她没有开电视,怕一开电视猛然传出吵闹声。坐了一会儿,想不起还有什么要做,一时又睡不着,拿了本书来,偎在床头看,九点多钟,瞌睡一来,关灯睡下了。

没有上闹钟,还是这个时间醒了,睁开眼坐起来,窗外进来的光把房间铺得满亮,以为要迟到了,看闹钟,想起今天是星期六。还可以睡,可是睡不着了,昨天一来回跑累了,一夜觉睡得平稳,是睡足了。今天一天该怎么打发?昨天没有想,现在想,想不出做什么好,只是不想待在屋里。干坐了一会儿,想起有多久没看到父母了,心里忖了忖,准备回娘家去。

娘家在旁边的县里,从去年起,她少回去了,亲戚邻人来家里,看她的眼光,透出的怜悯和那么一点期待似的指望,让她不好受,为避免那些目光,她就少回去了,不挑节日回去,每次回去都不要父母告诉亲戚,自己也在家里不出门。从今年春节回去了,再又回去了一回,有几个月没看到他们了。洗漱完,回房间叠了被子,往包里装了几件东西,怕变天,拿了件衣服装进去,再没什么要带的,出来带上门,下楼了。

一小时的汽车颠簸到县里。到了父母家,母亲正在屋里挑菜,看到她回来了,连忙放下簸箕,接过她手里的包,招呼坐下,说了几句就出去买菜了。她跨进书房的门槛,父亲在房里写字。她喊了父亲,父亲高兴她回来了,但是开口,只问她在家过几天?她说过一夜,明天回去。

回家来,她只愿意和父亲相处在一间屋里,她和父亲说不了过于亲近的话,但现在只有父亲不像其他人一样催她找人;她明白,他不说,心里是挂着的。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她也觉得安逸,在旁边看他写。她说想动笔看看,父亲把毛笔给她,她写了一个字,陡然想起曾经和丈夫一同写字的情景来,家里好多幅字都是他把着她的手写的,那亲密而熟悉的情景复转上来,心里就疼了一下,此刻不禁又喜又难过,不知该怎么样好。怕父亲看出什么,她勉强写了几个字,把笔还给父亲,就到院子里去了。

夜间的火车乘客寥寥,现在是终点往起点返的路上,他坐在休息室里,列车长来了,他起来让出位置,到卫生间去洗脸。他挽起袖子冲了手臂,趁凉爽,到车厢坐下吹风。车厢里明亮的灯光衬得外面漆黑到底,黑暗中,沿途远处几点零星的灯火看上去很遥远,窗户推到顶,头伸出去,他闻到了夜里田垄的味道,那味道很新鲜,有些腥,夹在夜晚的味道当中,一齐灌进鼻子里来,像小时候夜里走山路闻到的味道。他知道,一会儿火车开过河,河水的味道会漫进来,进了城区,再闻到的,是另一种味道了。

外面一片黑到底的夜,使他心里宁静,想到了坐火车的那个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她,他猜不出她的岁数,她坐在阳光照进来的位置上,透明的阳光照上她的脸,露出点疲惫,看上去是三十岁的样子。阴天里,车厢稍暗些,她的脸柔和了些,淡淡的神情,透着一点凝重,看过去是二十六七。猜不出她的年龄,他也猜不出她结婚没有,她的神情和举止不像结了婚的人,但是又会自然地流露出一些已婚女人的样子。他不知道怎么辨别结了婚和没结婚的女人,只觉得她不像一个妇人,走路和坐着的样子很规矩;坐着,还时常带点自然的拘谨,不是因为车上人多,人少也是这样,手脚不到处放,也不趴在桌板上休息。

认是认识她了,却没有说过多少话的,从在卫生间门口撞到,跟她熟了一点,又说了几回话,晓得她去宜水是为工作,当天去当天回,再没有其他交流了。这趟366次列车,他管着前面几节车厢,在车厢与车厢之间,走来走去的无数回里,有几回,在过道上迎面逢到她了,他就总是为跟不跟她打招呼犹豫。看到她过来了,他决定打招呼,快走到跟前,先朝她一笑,她不笑,也没有话,只朝他看来,走过了,他也就说不上话了。这就是招呼了?他认为自己多事,没有必要的,她怕不是个愿意跟人亲近的人。有一回,在过道上,她正朝他这面来,走近了,他先往别处看去了,明显地避免招呼的意思。他以为可以完全当作不认识她的时候,她有一回竟先朝他点了一点头,算主动招呼,他就感到欣慰和高兴了,她不是不近人情的。他每次都要为这样的小事犹豫不已。不过,去检票却是不怕的,因她坐着,他站着,就很有些主动;但是迎面逢着了,就变得紧张起来,过道又那么窄,必得一人挪到边上,侧一点身子,就不如检票自如。可在过道上逢到其他认识的乘客,他又完全不同,一点犹豫都没有的,不管人应不应声,他条件反射般,热情打起招呼,很主动。

他站起来,走到第四节车厢,在她常坐的座位边停下。从这排座的窗子往外看,外面仍然是一片无尽的黑。有几回,他走过她的座,她望着窗外的样子,神情有些凄凉,似乎是有心事,他想,就是这副样子使他认识她的。最开始,他认为她是有满腹心事,可几乎每回,看到的她都是这么一副样子,就想那大概不是有心事,那是什么呢,他想不出来。现在,他仍然想不出来。他站了站,想她坐在这里的样子,又站了会儿,没什么其他可想的了,便往休息室去了。

车到终点,检查车厢,交接好事务,回了宿舍,宿舍里的人给了他一封信。是老家寄来的,这回寄到了铁路宿舍。家里这么快又来信,猜是上回说对象的事,拆开来看,果然是的。在上次的回信里,他说他在火车上工作,具体没有写清楚,老家人见了信不知明细,问他在火车上做什么工作,能不能开上火车,说不当兵了开火车也很光荣。看到这里,他就把这段挑出来念给舍友听,他们都哈哈笑了。

信中又写到了找对象,说那是个好女孩,还念过初中,下学回来在家里照顾老人弟妹,人晓事能干,家乡那边一般的人娶不到她的。第二天,他照信里问的一一答了。他写清了他的工作,说他很喜欢火车上的工作,原先他是想开火车的,可火车上不差司机,但是将来兴许要调到地面工作,这都要听领导安排,对象的事先不考虑,一切以工作为重。

老家来的两封信,是家里请认字的小学老师写的,他认得那老师的字,非常端正,做过他学生的都认得。信上的字迹让他想起了老师,就想起了老家的人和事。他拿着信,山坳里的村子,家里的老屋,许久不曾想起的,都清晰浮了出来。家里兄弟姐妹多,共七个孩子,他行五,算小的,哥哥姐姐们早成家了,他下面有个小两岁的弟弟,去年娶了媳妇,还一个老幺,也就是刚过十岁的妹妹,上了几年学,现在家里帮大人做事。在他老家,除了极少的一两个读书读出去的,他是他们村里第一个当兵当出来的。他明白,来信给他说对象,是父母器重他,还有一个原因,像他这样年龄还没结婚的,在老家就是大龄未婚青年了。

出来当兵后,他只回去过三回,每回回去,老家人都说他又长变了。他的个子没变,出来就是这么高,是身体长好了,刚去部队上营养不良,很瘦,个子就不显,身体养好后,身板练得有劲,个子显得高些了。老家人说他变了,是说他的相变了。他自己照镜子看过,觉不出变化来,拿出入伍时的登记照比,变化就能看出来,还很大,于是他知道人自己是难看出自己的变化。

从去年到现在,她感到自己有变化,脸容没有变,心是像木的一样了,思想轻盈不起来了,说话也不像从前那样又轻又快,有时候跟人说话,自己都听到说出的声音透着郁丧。她记得自己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像火车上那个列车员一般大的时候,她在读书,天真得很,满心憧憬着这憧憬着那,认为现在虽然孤独清冷,以后,未来的年岁里,是会体味到幸福的,各种各样的好都在前面等着她。她长到了期望的年岁里,的确体味到了幸福,却又说没有就没有了。

有时候,她拿出相簿来看,免不了又伤一回情,两人的合影总是在他逝去后给她带来瞬间的甜蜜的怀念,随之,就是那些甜蜜无法再有的哀叹,她怔怔看着相片,既贪恋又不忍。去年休假的两个月里,她只有通过看相片来感受他,以为他还在,等回过神来,想明白,人就受不了。他刚走的时候,她不出屋,一个人守着他们的房子,脑袋里感受不出明确的东西,很麻木,也吃饭,只是吃不到味道;严重的时候,不知该做什么好,什么也想不出来,然后是脑子不受控地去胡想,想混沌了,还这样坐下去不动,人就要呕吐,到卫生间去,又呕不出来。那时候她脑子里总是跳出他的死带给她的现实问题,她没有他了,没有依靠了,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她还有那么多的感情,给谁去?

现在,当时当刻的难过不会重压着她了,平缓些了,周围的人见了她不宽慰她了,有她在,也不刻意避着一些话,只是还有亲戚旁人背地里在说,父母想说又不敢说。前不久,编务室的主任找她,把她喊到编务室去说了一回话,说出来,还是那些真诚的老话,她只管听着不说话;只是最后,主任说了一件事,要给她介绍一个人,让她不得不有所回应。

那人条件是不错的,单位在明州文工团,做干部工作,情况和她一样,死了妻子。她听到就感到受了侮辱,不好一口回掉,就不作声。主任看她像是不情愿,放低了声音,体贴地说,人有人的命,回转不过来,已经是这样了,低落是有时限的,你要开始新的生活。她没有表态。主任沉默着,等她开口。她开了口,说没有关系,现在不想这。主任就说,也没有关系,你有想法,积极一点说出来,大家都会尽力帮你的。

九点十分过后,366次列车准备发车了。他检查了车厢,下到车门口站着,上车的乘客鱼贯进去,他看到了她;站台上提着袋子,随人上了后一节车厢,他想起今天是星期五了。

车开动后,他挨座检票,过道里一个中年人走过,朝走在前面的小孩子说“等一下我”,出口是浓重的乡音,那孩子听到,更快往前走了,车厢里都笑了,像是孩子领着大人坐火车一样。当时他刚好检到她的位置,看她也笑了。他说,不用看您的了,星期五您都来。她已经把票拿出来,他就接过来,看了眼还给她,想开口说话,不知能说什么,检旁边的去了。

这是他第一回看到她笑,刚才那一笑,说明她不是难说话的人,不是不会笑的人。她笑得很轻,浮在脸上,显出点年龄来,他就想到了,这个年龄的女人,应该是结了婚的。他记起有一回,是个阴雨蒙蒙的星期五,天被雨染成了烟色,似乎是这潮湿而柔和的天气,她露出了少有的恬淡的表情,脸上便是怡然的神色,那副样子是好看的,就像刚才她笑的那一下。他经常注意着她,那张时常透着郁色的脸,其实还显得年轻,轻淡的表情下,模糊沾着一层忧伤,使他不敢贸然打扰。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忧伤的,他没有尝过忧伤的滋味。

想到她是已经结婚的人,他不像刚才那么有兴头了,接着,就感到不知该有怎样的心情才好。他叫乘客出示票,乘客说刚才有人查过了,他茫茫然抬头看,前后望,他发现自己到第六节车厢来了,这节车厢不该他管,他返身回去了。

她看到他拿着票夹子从后面车厢走回来,往前面车厢去了。这个列车员,从在卫生间门口撞到,看到他的次数就多起来,也总是这样的,一个人经认识后,就常看到了。她对他有几分好印象,那回撞到她,他抬起袖子擦眼睛,看清了她,连忙说对不起,她就感到他身上的一股子生气,像逼出来的锐气。后来每到他来检票,偶尔跟她说一两句话,她都感到他身上有一股活力新鲜的气息,这气息令人些微打起精神,使人不自觉地振作,她想,这大概就是年轻吧。

刚才他过来检票,开口说话,只是一句话,她的心情也好了些。刚才他说话,那话音透出的仍是一股子生气,那话音和他的人一样,有掩不住的朝气。这些,是特属于他这个年龄的,与她的截然不同,是她想有有不了的。再朝那边看去,他走到车厢接口了,埋首的背影有几分熟悉,她顿时涌上来一种感觉,他很像一个弟弟,一个年轻的弟弟。

主任给她介绍对象的事单位里的人都知道了,她知道这种事是传得最快的。但是同事们都见她没有动静,就有年龄长些的大姐来说,说去试试,你还年轻,不能总一个人过下去,这样不行的,我们都看不下去。

哪样就行呢?她问自己,她想去跟主任说,不要为她费心,现在不愿找人。但她没有去说,主任是会说话的人,她说不过他,倒会被他说得翻到另一边,好像自己全是错的,他有万分道理。

总不见她的回音,从旁人口中也听不出她有什么意思,主任就喊她去说话了。主任把那干部的情况又说了些,说把她的情况跟那边也讲了,那边希望先见一见。主任说,他跟那干部是老相好,认识多年,不然不敢作保的,再说,他们情况又都一样。她听到“情况又都一样”,心里突地刺激了一下,她不能驳主任的话,只心里防守着,跟自己说:我不可能忘记他的。

她读书的时间长,出学校时已过了正好的当婚年龄,可幸认识了他,两人情况相似,性格合契,就结婚了。结了婚,更好了,那么好,好得两人都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幸福。只是才过了几年呢,他忽然不见了,永远没有了。现在想起他来,她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变得遥远,是遥远,是自己遥远还是他遥远了?很想他的时候,她坐在他们的房间里,房间里又充满了他的气息,她就那么坐着,或是躺着,觉得他来身边了,和她挨得很近,这时候,她闭上眼睛就不敢睁开,她想伸手去摸他的手,握住那只手,怎么也不放开了。她不敢动,一动,冷酷的现实就会回来,人就清醒了。现实好残酷,压得她想都不敢再想。

她知道主任是个负责的人,也比较了解她,他这样循循善诱,又几次做保证,说那人好,那人就不会是差的,只是自己心里抵触,不愿意听这些话。所以她还是觉得没有什么说的,便不开口。主任见她总不作声,感到了为难,张了张嘴,刚才的话无法再重复,只好放她出去了。

坐在火车上,外面不断变化着地貌,她期待一个接一个地来,一个接一个地看,总是看不厌。从明州到宜水,沿途景物随季节有了些许变化,比如水田里的稻谷黄了,收割后,很快又播下了下一季冬谷苗。盛夏时看着清凉的河水,现在能看出冷来。倒是那山,永远是青的,光秃秃的,纹丝不动。她看着那山,以及山脚下的层级梯田,就会提前想到,这一大片梯田过去后,会是一片清澈的湖,过了湖,再是方方正正的水田,过水田,是零落的房子,就到宜水地界了。

这个季节,车上倒还暖和。她上车时,脱去了外面的衣服,下车时就得赶紧穿上。空旷的宜水站,一下车北风猛得人身上起栗子。她赶到印刷厂,负责接待她的师傅有事出去了,她不放心把东西交给别人,就在接待室等着。一直等到下午,那师傅才回来了,说外面的事脱不开身,以为她会交给其他师傅。她也不多说。他接了她的东西,赶急赶忙地到车间里去了。

忙完已是黑天。师傅说,怕是回不去明州了,要不你就在厂招待所住一夜吧,明天走。她说去车站问问,看有没有回去的车。师傅推出摩托,把她送到车站。宜水的汽车站和火车站设在一处,到售票处,发现窗口已经关了。他们走到车站值班室,一个男人坐在里面看电视,进去一问,说十点多有趟往明州方向去的火车,要坐就得等着。师傅问是不是准来?男人说准来,上去了补票就可以。

师傅回去了,她在候车室等着。车站每天安排一个人值夜班,今天轮到他,值到十一点,然后熄全部灯,检查各处门,无什么事,就在小床上休息到天明。此时他看着电视,电视机只能收几个地方台,看什么都看不出个头尾,就出了值班室,到候车室来。他问她来宜水做什么事。她答了。他又问她住在明州哪里。她答了。他的话就多起来。只是说着说着,见她不大肯搭腔,就感到没意思了。此刻偌大的候车室里,只他跟一个女人在,又很安静,彼此有些尴尬,他便退回到门口,把候车室的灯一盏盏按开来,跟她说,有什么事去值班室找他,就出去了。

她坐在又空又大的候车室里,顶上的灯全亮了,灯全亮就不显得空了,只是人坐着不动,身上冷起来。不知道挨了多长时间,墙上挂钟走到了十点,她站起来,走到门口一盏盏按熄日光灯,掩上门出来了。从亮里出来到暗里,什么都看不清,火车站和汽车站一左一右相挨着,她站了站,辨得清了些,就往站台方向走去。上了没有装灯的站台,周围黑魆魆的,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汽车站顶棚里的一盏灯在远处亮着,更显得这边黑深。站台上只有她一个等火车的人。她不敢到处走,站在站台边上,虽然白天刮的风现在不刮了,但是深夜的寒气降下来,空气中饱含湿润的水分,贴附在衣服上、脸上,感到越来越冷。

“呜——呜”一声,火车的长鸣从东边响过来,火车头的灯在远处亮着,慢慢向西近来。火车驶近,轰隆声震得地面发颤,刚才的黑暗和沉寂切断了,身上不感到很冷了。车停了,三两个人从车里下来,她上了面前的车厢,看到列车长在过道上,知道是366次列车,不禁感到些意外和惊喜,她往前面车厢走去,希望看到他。

返程的夜间火车秩序稀松,没有人来检票,也没有听见报站。她站了会儿,前后没看到他,就往休息室去。休息室的门敞着,他背朝外坐在里面,她说了声补票。他转过头来,看到是她,这个时候她在火车上出现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一下子站起来,问怎么这么晚回明州?她说是今天弄迟了,幸好有这趟车回去。

是深夜,她的脸色没有露出疲惫,反而些微舒朗,透出精神,他不禁又高兴了些,给她补了票,说了几句话,要带她去车厢坐。其实有什么好带的呢,车上大片的位置,哪里都可以坐。然而他说出口了,他不知怎么会说出口的。他说带她坐,她竟也同意了,同意得很自然。

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头,走过两节车厢,在第四节车厢,他指了她常坐的位置说,坐,她就坐了。她坐下了,他却走了。她感到一点异样的说不清的东西,又因为这黑夜,感到一点儿合适的寂寥,心里宁静。他回了休息室,胸中荡起微微的激奋,陌生又熟悉,也是说不清,但他很高兴,不可思议似的。

凌晨,车到终点,他报了站,下车门站着,看她出了前面一节车厢的门,往站台出口去了。站台的灯照得她的影子变细,拉长了,他踮了踮脚,朝那走远的背影喊了声:您路上注意着!那背影被后面一个挑货的人挡住,裹挟着走远了,不知听到没有。

老家来信了,这回是给他说的对象写来的。那个女孩很主动,信里还夹了张相片,说是专门去集上照的。捧着塑料花篮,站在一棵椰子树下,后面是蔚蓝的海,样子很大方,不像山里的姑娘。她在信里写了自己的情况,说现在除了在家里做事,也去他家里和他妹妹玩,帮他家里做事,她等着他回来。

看相片上的人,他想不起以前认不认识她,上两回信里,他们只说给他找了个好的对象,配得上他,没说是哪家的姑娘。看信尾落款的名字,也是陌生的,村子左右的人家他都认得,不记得哪家有这么一个姑娘。

他立刻回了信,是给家里人回的,说现在不考虑个人问题,给他说的对象,不要让她再白帮家里做事,去退了,他一切都好,等有了假,就回去看他们。回完信,封好,贴了邮票,没等它过夜,像有什么催着一样,他耐不到明天,拿着信出了宿舍,投进篮球场边上的邮筒里了。

投了信,绕着篮球场跑了十几圈才回宿舍,他一时难睡着,挪到床头上,轻轻拉开抽屉,拿出信封,倒出里面的相片。宿舍里的人都睡了,他轻轻拧开台灯,伏在桌头看起相片来。相片照在灯泡下,晃亮得上面的颜色都淡了,人后面的海成了白色,把相片立起来看,才看到一片蓝。

相片上的假海此时令他生出对真海的向往来,他长这么大,还没有看过海呢。没有看过海,便向往海,没坐过火车的时候,他便向往火车。他第一次坐火车,是征上兵后随大部队去军区。他还记得那一天,上了火车,前前后后地看,几节车厢装的都是和他一样的新兵。每节车厢有一个带队的,带他们车厢的是一个排长,那排长很年轻,面孔生得严肃,不怒自威,他心里先就存了几分羡慕,不知排长这官多大。那些和他一样的新兵,都是从各个地方征上来的,多是头一回坐火车,一车人挨挤地坐着,手脚不安分,又不得不规矩地坐着,不敢随便开口说话。火车开了一小时,车厢安静得很,排长也感到气氛严肃,就站起来,用洪亮的声音说:大家以后是兄弟了,认识认识吧,有什么说什么!于是,手脚被束缚的新兵们纷纷打开了话匣子。将去部队,他心里是激动又有些对未来的怕,倒是没有一点不舍得家里,家里人把他送到火车站,他上车就忘了他们。他也讲起来,一口粗重的乡音,谁愿意接他的话,他就跟谁讲。到最后,车厢太吵了,排长站起来让停止,话匣子已经打开,怎么止得住呢。那一天,他们坐了多久,车厢就闹了多久。那头一回坐火车,他真是难忘的。

进了部队,头一阵子,他未来的目标,就是做像排长那样的人,将来也当个排长。慢慢,他发现排长这样的人部队多得是,在部队久了,排长那样的气质自然就有了。

他闭上眼,仔细数一数年头,数了两遍,顺着数一遍,倒着数一遍,离家出来有六年了。六年前,他多傻啊!他现在,现在的他,是一个傻小子长成的。

他捏着相片,再看一看,看够了,轻轻塞进抽屉缝,熄灯躺下来。火车,他如今就在上面,总不会厌的,海呢,还没有见过。如果能去看海,能跟别的人一起去,他就想跟火车上的那个她去。那么蔚蓝无边的海,他想让她也去看,她应该看到美丽的海。

明州的地理位置,处在地图版块的中部,严格一点,偏于南方了,明州的人出去到外面,是外面人嘴里的南方人。明州的气候是南方的,饮食是南方的,风俗是南方的。明州在一片平原上,平原视野一览无余,见不着稍微奇特一点的地形,山和海是没有的,平得很。说完全没有山,又有,不到几十米的小山包,本地人看着也觉高了,自认这是一座山;海呢,就被众多的河湖代替了,不缺水的。明州的位置不偏僻,古代战争时是兵家争夺关口,是条要道,现代兴起了修铁路,明州在各省同级同水平行政区域里,算铁路修得早的,却靠着铁路这条黄金线,并没有发达起来。从古到今,这里不穷,也不富庶,人物和事物,也都比较平,人们的生活也就显得平,平得自足,自足得趋于封闭了。

她便是个没见过多少东西的人,没见过多少,也不十分向往,因为从小到大,样样是充足的,不缺什么,一些向往过的事物,在书里电视里看到些了,就不稀罕,再者,年龄长了,就不感到很有意思了。她没有去过什么地方,没有见识过大的世面,更没碰上过几桩稀奇事,稀奇的人和事,多少听过,不以为奇,听过就忘了。总是挨家很近,读书读到头,也是在省城里,她要是个心大的人,大学就到外面去上了,她从小不肯离家太远。做学生时,跟着北方的同学去过北方,就那一次出远门,专门挑寒假去的,领略到了北方的风气和风情,看到了早早就下下来的雪,辗转去看了海,看了山。冬天的海和山都极荒凉,四处无人,给不起人好感,匆匆看了,也就回去了,就算见识过了。从此,再没去过哪里了。

去看海,去爬山,多是人年少或极青春时的念头,她青春时的多半记忆,是那所缺少味道的校园和校园里的平淡生活。读书的日子实在平淡得很,校园又是极平常的校园,一些稀少而珍贵的趣味,全凭她少女的心思和简单的人际给自己调剂增味,总体是寡淡的。一晃眼出了校园,年龄一下子使她变成大人。这样的年龄,在社会上就很是大人了,她才醒转过来,不情愿地被推着要变。那时候她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头一桩就是怎么一下子成了大人;做大人,就有了诸多责任,就什么都变了,不免茫然慌张,心里不情愿,却不得不接受,她不愿做大人,真希望自己永远生活在校园里。好在这慌张无措的日子里,有一个人出现了,他早她几年出校园,他懂她,一认识她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拿她当孩子,呵护着她纯真的孩子梦,一面带着她往成熟里走。是婚姻把她带进质变的门槛里,使她真正长成了大人,心智逐渐成熟。她变得心甘情愿,感激这变化。

结了婚有结了婚的好。结了婚的好,没结婚的人是体味不到的。从来都是一个人的,多了一个人,又那么体贴,话多得说不完,两个人那么样的亲密,好起来比得上一个人,还有哪种好比得上这种好?从婚姻里得到的,才是实质、福气的东西,她跟着他抛去不成熟的心思,去掉不实际的想法,决心从此做个务实的大人,过好务实的日子。他大她几岁,处处像哥哥一样溺爱着她,有一回,那是他们结婚有一年了,去省城玩,她带他去她读书的学校看,走到一棵银杏树下,她告诉他,这棵古树有灵性。以前上学时,在学生们中间有个说法,一人要追求另一人,要摘这棵树的一片叶子回去,或吃下去,或泡茶喝,反正要进肚子里,不知这风气哪时候有的,很多人信,都摘过这树的叶子。他听了,也不说话,突然就跳起来摘了一片叶子,吃进肚里去了。她笑他要拉肚子。他说拉肚子也要吃,他吃晚了,终究是吃了。

主任第二回找她没有得到明确意思,就不好轻易再找她了,同事大概也都知道,就没有再说她的事了。工作的间隙,她停笔休息,放下笔,看到门外一个人从走廊上走过,那年轻的一阵风似的身影,她想到了他。那天凌晨到明州,下车后,她听到了他的话,知道是朝她说的,她很感动,回到家里,心还是暖的。这种关心,在丈夫去世前,从他那里得到过多少啊,她曾经是充足的,什么都不缺。

主任给她介绍的人,哪怕仅是想一想,让一个陌生男人来做她以后的丈夫,她就不能接受。他,那个列车员,想起来,心里竟是没有排斥,只是,为什么是他呢?她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大她十岁的哥哥,从小像父亲一样严肃地爱护她,她对他也就像对父亲那样尊敬。如果能有弟弟,她希望有个他这样的弟弟。起初,是愿意看到他,觉得他好,就像姐姐对弟弟的喜欢,他让她觉得干净;他的确是干干净净的,身上总是穿得整洁,人也干净。

又想起那晚去找他补票,他一下站起来的样子,猛得像要撞倒她,当时她心里一怕,镇定身子没有往后退。那一刻她是高兴的,看得出他比她更高兴,只是他的热情使她退缩。他的热情,热情里的意思,她看得出来一些,热情里的东西不是假的,是真的。恰是真的,她就不敢多跟他说话。

他应该是没有结婚的,好几次来检票,没有开口,神情有点绷着,脸微微发红,看完票,直愣地还给她,往后面去了,像不认识她一样,有时来检票,又很热情地找话说。这就还是孩子,孩子的心思,孩子的举止,跟他某些时候沉稳的言行又不同。她想,他完全还是一个孩子啊!

她看着电视,没有把电视里的东西看进去,禁不住不去想其他的。她忍不住把他跟那干部对比,一比,自己明显是向着他的。有了他先在眼前的样子,那干部就被她想得不如意。的确,快四十岁的人怎么能跟二十几岁的人比呢,谁不喜欢年轻、向着年轻去?她又嘲笑起自己,已经是经历过婚恋的人了,为什么还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冒出来。

入了冬,车厢里的温度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列车员们提着壶穿梭在车厢为乘客添水。他提着壶巡水,巡到她坐的车厢,挨到她那里,问喝不喝热水,她说就要到宜水了,不喝。他应了声走了。过了一会儿,他来了,把一只瓷缸放在桌上,说是干净的,就往里倒水,倒了整一缸子,说您喝吧。他不走,她只好捧起缸把,热气从里面升腾起来。他又开口了,问喝不喝茶,休息室有茶叶。她说不喝茶,他提着壶走了。

离开她的座,他就后悔了,为刚才的举动羞愧红了脸,像出了个大丑。送瓷缸是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他看见她,总是会有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有那么几回,没有想清楚,手脚就先去做了。这么殷勤的,明知自己和她都会尴尬。往缸子里倒水时,他看到她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可她拿起瓷缸,他就禁不住欣慰,接着便脱口问了,要不要茶叶。水都倒了还问要不要茶叶,不是蠢话是什么,明知她也不会要的。

他没往后面去,提着半壶水回休息室了。他往自己杯里倒了水,捧着杯子取暖,车到宜水前,他不出去了,这回比那回撞到她还冒失。

窗外的天地透出苍白冷寂,是惯常冬天的自然风光,最后一季水稻已经收割,褐色的土地衬得冬天更加无情和寒冷。他看着外面,脑子轰轰然,经过刚才送缸子倒水,他的胆子就像大了一点,思想就又飘浮起来,他就希望她是没有结婚的,他胆敢这样去想。却又晓得是不可能的,她看起来就比他大,还大好几岁。他又想,她结了婚又怎样,他以前也是听过各种事情的,别人敢去做,我怎么就不敢,况且我只是多跟她说几句话罢了。

他的脑子被搅得混沌了,又一刻,人清醒过来,不免怅然苦闷,失意似的,在这烦恼中,他告诉自己要守本分。他站起来,喝了口水,手脚动几下,打起几分精神,心里又提醒自己:做人要规矩。

这时水凉了些,她端起缸子一口口喝,喝完,全身因热水发起热来,身体很暖和。方才,他刻意的殷勤,行为是暖的,意思却是一记警钟敲在身上。那些话和举动,在他是不应该的,她相信他不是个轻佻的人,再说,在他眼里,她有什么好,又有什么价值?他那么年轻,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

看窗外,进宜水地界了,她想把缸子送过去,这个念头刚有,意识立刻转过来,如果他是一时头脑发热,她也头脑不清醒吗?只是,车快到宜水站,她还是站起来了。

休息室的门关着,她敲了门,门开了,他拉下身上披的衣服,站起来说,您不用送来,到站我就去收。她看见里面小桌上的皮袄,是他开门时从肩上拉下来的,再看他身上,外面套着制服,敞开的领口里,是件毛线衣。她问,怎么不穿棉袄?他说,棉制服正在厂里赶工,做完就发下来,自己带的衣服只能在休息室披。她说,已经冷起来了。又说,不过你们在车上,就好些。他说车上是暖和些。她不知还有什么说的,谢了他,回去了。

先前还后悔的,她来还瓷缸,他立刻不后悔了。刚才,她说已经冷起来了,说得很轻,脸上露着笑。她以前的样子,脸上的郁色,使她整个人没有一点温暖气息,她还是个比较年轻的女人,理应是愉快、幸福的样子。这样的女人,丈夫没有理由待她不好。他想,假使自己是她丈夫,会怎么样?想到这里,脑子又混乱了。他为这冒出来的念头低下头,发窘地笑了,一手捏着空缸子的柄,在另一只手掌心上掂了掂,轻轻把它放在了桌上。

他想起来,老家又来信了。宿舍人惊异他收信的频繁,四个月来四封信,他们跟家里一年统共才通一两封。他们围着他审问,是不是交了外面的女朋友,他笑了,说,要是女朋友,哪能四个月只写四封。

信里,父母批评了他,说他在外面大了,不把他们的安排当回事,给他说的对象等回信等到现在没等到,她父母都是老实忠厚的人,女儿贤顺会做事,是百里挑一的孩子,只等他什么时候回去,两边就正式定下,等结了婚,他能带她去城里就带,不能带就留在家里,家里也多个帮手。

看了信,他没有回复,把来信从桌面抹进抽屉里,做别的去了。

天气已入隆冬,她织起了毛衣,现在她有织毛衣的心了,去年来,是什么都没心思去做的。晚上,她坐在被子里织毛衣,灰色的线团是从前织他身上的毛衣剩下的。他所有的衣服她都留着,都在那间柜子里,密密挂了一排,挂不下的,叠在下面码着。现在,柜门敞开着,那一件件衣服朝着她,仿佛他的人朝着她,她看着他,没有话说出来。她下床走到柜子跟前,摸里面的衣服,取下一件来闻,他的气味早没有了,她不相信,再闻,是真的一点闻不到了。

这间房间,还有着已经淡去的却不能忘记的共同的气息和痕迹,这些气息和痕迹,是她住在里面仅剩的价值,是始终不搬出去的原因,是留不住也要握在手里的怀念。她织累了,把针线放在旁边,从床头柜拿出相簿,又翻开看。没有泪流了,还是会怔一怔,怔着,心里就又翻起无数无效的心情和话,对谁都说不了,说不出来。那个逝去的人,她恨过他的,自己无碍了,甩下她一个人,让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真感到过什么都没兴头了,不想在这里了,可是去哪里呢,父母又怎么办。

她不恨了,只是不晓得还爱不爱,爱不爱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她体味到时间稀释缓解任何东西和感情带来的变化,可这是一个伤,伤留在身上,以后无论怎样,身上都是有过伤的,有伤就会留下疤迹,疤迹让人不完美,让人失去一些本领。旁边的毛衣,才织出了领口,线快用完了,织出这么个半品来,做什么呢。(节选)



张春莹,1994年生,湖北荆州人。有小说发表于《作品》《青年文学》《都市》《辽河》。现居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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