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矿上消失的人

 

一个时代过去了。...



你12岁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本应该写书法的手,会在六年后与一群煤矿工人于煤堆中捡石头。

你母亲过世的时候,你正在准备高四的复读,那年你17岁。

大你一岁的姐姐哭得泣不成声,你在她背后冷冷地说「你别再哭了,哭也没用」。那种音调就好像,你突然之间长到了27岁的老练与残忍,好像你早就参透了至亲的死亡意味着什么。在明晃晃的太阳下,你的姐姐小声地哽咽着,不敢回头看你一眼。

之后,你放弃了读书,留在亲戚的煤矿上做“过磅”的工作。

明明仿佛前一天还是那个需要母亲整理好书包的任性男孩,短短时间内变成了会讲客套话、熟练散烟的大人。

跟你一起工作的是一群四五十岁的妇人。她们的工作是搬砖、挑拣煤里的石头,你偶尔帮着挑,多数时间你只是登记来往煤车的货物数量,以及管理这群人,指挥她们劳动。

有时候你倚着门站着,或者坐着一支支地抽烟,你看着那些比你大几十岁的妇女,她们没有文化,也从不曾离开这个小镇半步。她们的儿女大多下广州、东莞的工厂里打工,与她们一样年纪轻轻结了婚,没文化,没见识。一代一代相似的人。

她们年纪大了,每天要忍受着被煤车司机呼来喝去的命运。时常会有一些难听的辱骂,不堪入耳。在这儿,就在那些煤堆旁边,她们灰头土脸地弯腰弓背,还不如一个农民有尊严。

而这些苦力劳动换取的钱也不过是每天十几二十的收入罢了。

你17岁,面对着毫无生命力的中年妇女,有时感到难堪沮丧。你不愿意对她们说些难听的话,你尽量维持一个读书人的礼貌,给予她们成年人的尊重。

过了一年,一个妇人意外被铲车轧死了。脑袋爆开,躺了一地。很久以后你对我说起这件事,我不由得想起我20岁时,邻居家庭发生的一场车祸。在高速公路上,两车相撞,她的五岁的小女儿从车窗飞出,脑袋滚落,当场死亡。

我看着你,说不出话来。你说即便是那样,也并没有引起什么波动。人们麻木如同行尸走肉,没有人哀叹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厂里赔了钱,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工作如常进行,企业如常生产。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人丧命,谁也引不起谁的半点怜惜。

可你离开了。

直到今日,我也常常回想起你的那一次出走。我思考你的动机,却总也想不明白。你是要抗争什么,还是要给自己一个体面的交代。

你从家里的保险柜拿走十万,离开了家。谁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你的父亲火冒三丈,像个怨妇逢人就诉苦。

你在行驶的途中想着「我渴望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不能给我安宁」。

过了一个星期,你回来了。你说你并没有走远。你来到湖南的某个城市想找份工作,可你年纪小,没学历,身体也不好,最后你找到的工作是在服装店门口的凳子上吆喝「衣服买一送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许多年后,每当我路过这样的店,店门口站着几个年轻男孩或女生,我总是会想起你,想起你那时候怎么会有勇气对着路人吆喝,想起你年轻的脸会是怎样的神情,想起你会不会觉得万分委屈。

你回来了,什么也没解释。你看起来只是有些疲惫,你看起来不像18了。

这次,你留在了父亲的煤矿上班,帮着父亲做煤炭生意。

还在更早几年,那时你念小学。煤矿正是蒸蒸日上之时,有许多外来务工人员,他们当中有的人跟现在的你一样年轻、有志气,却也不知道生活的出路在哪里。

你念小学,学书法、吹萨克斯、画画,成绩好,颇受老师喜爱。有一次父亲去学校看你,当时你还没下课,老师好像提了一个什么问题,你高高地举着手,俨然优秀学生的样子。父亲站在教室窗外笑了。

那时候高高举起的手,现在依然没有放下来。要承担,要像个男人一样了,要无情,也要厚脸皮。

你不再想着逃了,老老实实跟着父亲做煤矿生意,听从他的一切指令,包括帮他借钱。

你以为你总能得到一些回报,一些属于年轻人的机会或者应得的钱。你还穿着牛仔裤与球鞋,一大早就去煤矿。冬天的时候,你六点就要起来,手冻裂了,总也洗不干净的样子。

你的姐姐就睡在隔壁的房间,她听着你天还没亮就起床的声响,伴随着轻微的咳嗽声,她总会想「如果母亲还在,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你的未来和我的未来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你帮你的父亲借了不少钱,他隔天差五去澳门赌博,输光了没钱回来,半夜给你打电话要求你立刻给他打钱。你睡意全无,听着电话里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疲惫又严厉的要求,你恍惚记起还很小的时候,爸爸带你去公园玩涂色画,他总是很耐心地在一旁陪着你;他会买新奇的玩具带回来,会按时每个月送你上下学,你是儿子,他更喜欢你而不是姐姐。

可现在跟你要钱的这个跟童年的那个是同一人吗?你瞬间有点想哭。

有时候你身上刚好也没钱,只好找别人借。通讯录上的名字一个个打过去,低声下气的,在夜里长长久久地荡着,没着没落,顾不上自个儿的委屈,也不及想男人的尊严。电话打完,也不过只借来千把块。

你渐渐察觉,自己不过是父亲利用的工具,他像对待任何一个成年人那样对待你,甚至更心狠手辣。

你怎么忘了,如果他不是一个心够狠的人,他怎么能够在当年年纪轻轻就发家致富呢?

有些事靠运气,有些事靠人心。

你十九岁了,欠了许多外债。还不了,空头许下许多不可及的承诺。导致后来也没人敢跟你做生意,得不到他人的信任。

煤矿生意也大不如从前,外来务工人员也几乎都走光了。有一段日子,矿里发不下工资,中年男人愁眉苦脸,他们大多养着家庭,几乎是一整个家庭的唯一经济来源。

村里的年轻人也都选择离开家乡,或者结婚生子,吃着老本。你突然就感到某种孤独感。幼时的铁哥们儿顶着满脸青春痘和一个年轻女孩结了婚;大你一岁的姐姐还在念大学,沉迷于书本与现世格格不入;你的姐夫在意识到自己赚不到钱时选择了吸毒;而你的父亲,你那个顽固着不愿老去不愿承认失败的父亲,娶了新老婆,生了两个孩子,依旧无限制地使唤你。

你意识到自己在某种境遇上的孤立无援,同样,你意识到自己决不能被现实的残酷击垮。

你越来越瘦,烟抽的越来越多,你皮肤晒得黑了,那年你21岁了。

近几年,政府管理严格,要求煤矿做好环保绿化工作,以及各种安全防范措施。父亲花了很多钱做绿化,种了树,建了新的员工宿舍和食堂。蓝白墙的建筑,掩在绿色植物中,远远望去,一种虚幻的美好。

我没告诉你,我在某一次回家乡,去煤矿里看过一次。小时候我总是不愿上去,觉得煤矿是很脏的地方。一些孩子喜欢在上面玩,我总是一个人坐在干净的地方,手里捏着一根草。夏天的太阳很辣,有时候我会睡着,那些孩子的笑声传到我梦里来,我忘了我自己也是个孩子。仿佛我那时候就已经是23岁了,我过早地懂得了太多。

新的矿好看,人味儿却被稀释了。我进了他们的食堂,里面很干净,当时已经过了吃饭时间,一排排的小窗口有序地关着。中年男人黑着脸从我身边经过,又回头看我,我好像在电影里似的,多少年过去了,这样的生活离我太远了,但是啊,作为他们中一员的你,曾经离我那么近,我仿佛能穿透你的生活,想象你坐在他们中间吃饭的样子,一个年轻的瘦男孩儿,有着亮亮的眼睛。

某些时刻,我想念那些毛笔字和素描纸上的画。

如果生活艰难,慢慢熬,几年的时间仿若几百年,几千年。

煤矿逐渐没落,但这几年的努力积攒,你买了车,在县城买了房。谈了女朋友,也有了很多,社会上的朋友。你说自己是煤矿的最后一批幸运儿,再没有下一批的人可以从中获利。这个煤矿曾经使很多人发家致富,也使得更多人从此看不到生活的出路。

它即将消失,这一代一代接手过的铁饭碗,已不能再喂饱任何人。

我仿佛又捏着童年时的那根草,在热辣的太阳下睡过去。仿佛看见你穿的白白净净的,在自习课上写作业,在讲台上念自己作文的样子。

一个时代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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