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留守儿童的短暂一生

 

“那到底是刘寿惹了你,还是他爸跟你结下了梁子?”“他全家,他全家都是奇葩。”说完,表弟把空了的易拉罐砸进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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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遇见刘寿,他已是满身伤。

去年夏天,高考后我去了宛陵远郊的阿姨家,我就是在那儿遇到的刘寿。

时至今日我仍记得,那天是因为冰箱里的冷饮快吃完了,我跟表弟去超市订货。

天气太热了,太阳朝地面丢下一簇簇透明的火苗,日光下人就像被炭火炙烤得“滋滋”作响的羊肉串。

订完冷饮刚走出超市,一个小孩迎面朝我撞了个满怀,我没什么事他却摔倒了。赶忙把他扶起来,我问他:“没事吧?”

他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随后攀附着我身体站立起来。然后拍拍身上的灰,进了超市。

透过超市的玻璃门,我瞟了他两眼——十多岁年纪,一身酱油般的汗,身上是灰扑扑的汗衫短裤,衣服遮蔽不到的地方,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斑痕,还有一些痂,手上捏着两张一块钱的纸币。

“他是……”来这也好些日子了,阿姨的左邻右舍我也认识不少,对他却没印象。

“他是住村子西边刘春来家的小孩,叫刘寿,文刀刘,寿命的寿。”

“嗯?一帆你很少这样直呼长者的名字。”表弟姓江,名一帆。

“那也得看是什么人。”表弟咽了一口可乐,复又说道,“教子无方的人可担不起我这一声‘叔叔’。”

“那到底是刘寿惹了你,还是他爸跟你结下了梁子?”

“他全家,他全家都是奇葩。”说完,表弟把空了的易拉罐砸进垃圾桶里。

“那我怎么没见过他?”

“因为他这两天才放出来,你来之前他就在关禁闭,没有出门。”表弟越说,刘寿身上的神秘色彩越浓,我也越发感兴趣,于是回了屋我让他给我好好说说刘寿。

这小孩,按时兴的话说,是个留守儿童。父母亲一年不过回来几趟,余下时间都是奶奶带着他。

小学上的也是离家不远处的那个六个年级加起来不到五十人的半倒不倒的公立小学,这附近的人有钱,一般人家都把小孩送到市里教学水平高的私立学校。

在我来之前一周,刘寿偷了邻居家一部价格不低的品牌智能手机。他把邻居手机里的SIM卡拔出来,扔进了下水道,然后换上他父亲闲置在家的一张手机卡。

然而他毕竟年纪小,心思不深,懂得的东西也不多——依靠着智能手机设置的防盗程序,邻居找上门来。

因为是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表面功夫还是得全的。

邻居在要回了手机后,只跟刘寿母亲招呼着好好说道说道孩子,把这老毛病给改了。可刘寿母亲正好前一天打牌输了不少钱,本来肚子里就窝着火,刘寿被揍了好一顿。

他身上那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就是这么来的。

最开始知道他手脚不干净的人,是村北的郑婆婆。郑婆婆年纪大了,不好下地做活,又闲不住,于是在自己场院里养了好些鸡。

每天晚上她都会清点鸡蛋,然后装箱,方便村里人来买。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郑婆婆发觉,鸡蛋的数量总是比之前的平均量要少那么几个。一开始她以为是偶然情况,可是这情况持续了一周后,郑婆婆发觉不对了。

郑婆婆一番查探,发现鸡笼里的几块砖石松动了。砖石一卸开,从院外便能取得鸡蛋。她暗里守了两天,捉到了刘寿。

郑婆婆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二话不说便要把刘寿扭送到他奶奶面前。谁知刘寿这时说了一句话,差点没把她气背过去。刘寿说,我奶奶又不是不知道我蛋从哪来的,她还直夸我能干呢。

从此,刘寿跟他奶奶在村里人眼中,就不一般了。

还有一个西瓜的故事。

才刚夏天,人家瓜地里的西瓜才有五分熟他便伸出手。五分熟的西瓜能有多好吃,不过就是瓜心的一点地方稍甜。所以最后他吃一口丢两口的,糟蹋了不少。

因为他有前科,村里人少不得会婉转问他有没有“拿”瓜吃。

他也脸皮厚,被这样问立时跳了脚,摆出一副受伤的脸子。

谁料想过几天村里人晚间乘凉聊天谈论到谁家西瓜味道好时,他对前些日子问他的瓜农说了句:“你家西瓜虽然没有红透,甜倒是蛮甜的。”

此后过了没几天,他妈带他去了外婆家,直到快开学了才回来。

表弟说这只是他印象中比较深的两宗,刘寿的“战绩”可远远不止这些。

我问表弟,那你家呢,有没有被他“光顾”过?表弟听后神色一黯,随即点了点头。

在这些事发生之前,表弟跟刘寿的关系还是可以的,可是后来有天表弟发现自己放置在抽屉中的几本得奖盖章的笔记本都不见了。

表弟也不想疑心刘寿,无奈这小孩实在心里太没成算,居然直接就拿着这盖了奖章的本子自己用起来,想不揪出他来也难。

按理说这不是什么大事,谁家也不差买本子的这点钱,只是刘寿奶奶的处理方式叫人瞠目结舌。

刘寿奶奶说,表弟得奖的笔记本,刘寿“拿”了三本,另外一本送同学了。

于是刘寿奶奶送了两块钱过来,说刘寿手上只有两本,所以赔两块钱。还有一本不在他手上,叫表弟找被刘寿送了本子的同学要。不是要回笔记本,是叫表弟去要钱。

自此,表弟跟刘寿是天雷地火,再也碰不到一块去了。

在表弟略带激愤与不屑的叙述中,我不禁疑惑,难道刘寿受到的教训还不够多吗?别人都带着有色眼镜看着他,他心里不难受?他的父母,他的老师又是怎么教育的他?

不等我把这些有的没的理清思路,表弟问我,哥你看看现在到吃饭的时间没?

我一边笑他就知道吃,一边把手伸进短裤口袋里拿手表,打趣表弟的笑话尾音还在我嘴角拖着,我脸上的笑意却一瞬间消失。

手表不见了。

这块手表是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爸去香港出差特意给我带回来的,价值不菲。

我跟表弟先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了一遍,无果,之后又沿着下午走过的路找——我记得本来表是戴在手上的,因为在冰柜里挑冷饮手进进出出的,我才把它取下来。换言之,手表是在去了超市之后不见的。

一直走到超市门口,都没找到。进门去问老板,老板说没看到什么表。但是,他记得我出门的时候跟一个人撞了满怀。

刘寿。

表弟也想到了这一层,于是出了超市。表弟拦了路上一个名叫韩望的小孩,带韩望进超市买了两只甜筒,然后附韩望在耳语一番,随后叫我跟他一起去刘寿家附近等着。

韩望进了刘寿家,不一会就出来了。跟表弟说了声“他刚才拿给我看了”之后,韩望蹦蹦跳跳地回了刘寿家。两个人的言语举止,我也渐渐明了。

我正准备冲进刘寿家,表弟却止住我,他说我们得回家一趟。我不明所以,表弟解释道,刘寿母亲今天一早已经回他父亲所在的工地了,刘寿家现在只有他奶奶一个长辈。

他奶奶是什么人,在表弟的叙述中我心里也有了个大致印象。所以,要回去找阿姨,这件事需要家长出面。

阿姨正在家里打麻将,听我附耳说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牌一推,招呼邻居过来替她打一阵,风风火火地奔去刘寿家。

三言两语跟刘寿奶奶交涉了梗概,刘寿奶奶虽然铁青着脸,还是把刘寿叫出来跟我当面对峙。刘寿自然是咬死不承认,可韩望紧随其后出来,手上拿着我那只表。

刘寿仍垂死挣扎,语气强硬道这是他爸爸的表。

我听后实在气极,甩手给了他一巴掌。不理会他被我那一巴掌打开来的泄洪般的哭声,我翻到表盘的位置,指着上面的刻字怒道:“‘宋谦’是你爸的名字吗?要不要我把身份证掏出来给你看?”

阿姨也被刘寿奶奶满不在乎的态度给激怒了,不禁说道:“刘寿奶奶,你是老人家,我本不该说你,可你把刘寿溺爱得也太不成了。

“当初刘寿‘摸’我家钱我没说破,是给彼此留点脸面。可现在他竟把手伸到我亲戚口袋去了!刘寿今年十二岁也不算小孩了。”

“妈你担心他做什么?法律规定年满14周岁就能进少管所了,自然有人能教会他怎么做人。教不会也没关系,一直蹲下去就是了。”许是刚刚得知刘寿还偷过自己家钱,表弟的言语非常刻薄。

“一帆!”姨妈喝止住他,然后又道,“刘寿奶奶,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可你必须得好好管管刘寿了。树不直,不成木,人不正,不成材。要是你狠不下心管他,就要他父母来管。不是为难他,是为了他的将来好。”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会一而再再而三犯事?我把疑问告诉了阿姨和表弟,表弟脱口而出一句“天性使然”,虽有两分道理,到底失于幼稚。

阿姨沉思了一会后正色道,养不教,父之过。是他家长从小给他的教育有误,他们的举动让刘寿觉得,不管做了什么错事,事后受些拳棍打骂也就可以抵消自己的错误。

或许在刘寿年轻的世界观里,这两者是完全对等的。他的家长没有在适当的时候,给他注入正确的价值观,一路拖下来,现在已是难教化了。

我想想,阿姨说得有道理,可总觉并不全满,应该还有一些更为深层的东西我们没想到。可到底是什么,阅历视野所限,我不得而知。

当然,这样一个陌路人,本不值得我耗费过多时间和心神在他身上。之后我也遇到过他几次,但每次离得远远的他便避开,彼此连目光的交接也无,后来要拿录取通知书我便回了宛陵。

只是后来,偶尔在我取下手表,不经意瞥见表盘上我的名字时,回想到他阴郁的眼神,心里凉凉的。

而我再一次见到刘寿时,已经是隔年春节了。

春节,依例去阿姨家拜年。席间大家天南海北地侃,不知道是谁提了一句我的手表不错,然后刘寿的名字被请上饭桌。

我循声问了一句“他现在如何了,有没有收敛些”,话音将落,阿姨一反刚才的滔滔不绝,只是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后牵起新的话头,不动声色地将这话题揭去。

其他人不明就里也就被阿姨牵引到了新的话题中,可我和表弟是知道的,我使了个眼色给他。他会意,不一会,我们下了饭桌出了家门,只说是去买烟花晚间来放。

到了外间,我开门见山问道,刘寿怎么了?

表弟回答得也干脆,死了。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飘出来,轻薄如游丝,掷地无声,被刚落不久的雪吸纳,但我毕竟是听见了。

跟表弟磨了老半天,他才同意带我去刘寿的墓地。他嘴里嘟嘟哝哝,直说要是被阿姨知道大过年带我去坟地里,阿姨非揭了他几层皮不可。

一路上,表弟也把我离开后刘寿的情况跟我简要复述了一遍。

也许是那天阿姨的话真的触动了刘寿奶奶,刘寿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最终是被他父母接到城里读书,正规学校借读费很贵,而且依刘寿的资质估计也跟不上进度。所以尽管是在城里,也只是农民工子弟学校。

他父母自己受到的教育少,也没有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除了学校,父母的言传身教对孩子来说更为重要。

说到底,他们这么做,不过是把刘寿从一个教育水平差的地方换到另一个去,把刘寿从宠溺孙子不明事理的奶奶身边,换到了终日忙碌无暇顾及自己的父母身边。

又一次,刘寿手痒起来,偷拿了同学的MP4。农民工子弟学校里天南地北的人到处都有,可不像家门口的碍于面子好说话。刘寿偷东西被同学发现后被人追打到河边,最后不慎落入水中。

这就是他的一生了,我听完后还没有到他墓地。表弟也是隐约知道位置所在,自己并没去过。

而在表弟指着前面不远处跟我说“那就是了”时,我们听到了一阵女人的哭声,非常悲凉、非常苍老的哭声。

是刘寿奶奶。听表弟说刘寿爸妈因为儿子反正不在了,又舍不得回乡的花费,今年留在工地过年,所以现在刘寿家也只有他奶奶一个人在。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是常人难以体味的吧,可在能有所作为的时候放任和助长,在一切再无回转时才知道悔恨和悲伤,当初做什么去了呢?

刘寿奶奶哭了一阵,想是眼泪也干了。她拍拍身上的雪水草屑,一步一蹒跚地离开了。

我在她离开后,去了刘寿墓前。新坟才成不久,所以照片还带着一点光彩。

照片上的刘寿,笑得是那样恣意轻快,我胸腔里一阵酸涩。我忽然想起,其实我也曾见到活生生的他这般笑过。

去年夏天,回市区那日,我在汽车站台见过刘寿。

他一个人盘腿坐在站台那长长的石凳上,下午斜照的日光把石凳劈成一明一暗两半。

刘寿缩在暗的一边,手上擎着几根狗尾巴草在编东西。因为天气炎热,这个点坐车的人很少。

我猜想刘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会来这。听表弟说,由于他的三只手,村里的小孩都排斥他,他一般都是自己一个人玩。

所以韩望去他家时,他才会不设防地把手表拿出来吧。他是不是觉得,只有自己拥有了旁人没有的东西,旁人才会怀揣或羡慕或嫉妒的眼光附在他身旁,是不是这时他才有扎扎实实的存在感?

他在知道了韩望是表弟以两只甜筒的酬劳请去帮忙看住他时,内心里一定是难过极了吧?

我知道表弟当时做的决定是对的,可我心里隐隐觉得对不住刘寿,所以我没有进站台,而是从书包里掏出遮阳帽,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等车。

我刻意背过身去,他没察觉到是我,所以一直在站台里编东西,没有离开。

汽车在车站停顿的瞬间,我看见刘寿左手一只老虎,右手一只兔子,是在比划自创的童话故事吧。这一刻的他,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带着颤巍巍的笑意。

心下思绪万千,可我质问不到任何人,我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

我们不过是对方人生旅程中的陌路人,瞬时的相逢是为了此后绵长无涯的不遇。

我好歹可以为他追悔和遗憾,但刘寿的一生,已经如一页上书“诸事不宜”的老黄历般,被轻轻撕去了。

又开始下雪了,不需多少时间,整个世界都会被洁白铺覆,但这宁静纯白只是暂时的。雪总要融化,被遮蔽的世界的原貌也总会显现真容。只有在雪化之前准备好保暖的器具,才不会在雪化的过程中倍受寒冷煎熬。

呜呜,呜呜……我听见山风拂过他坟前的枯草。(原标题: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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