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赵文 :怀念老黄牛

 

赵文,蒙古族,内蒙古科尔沁人,在场主播,爱好文学和朗诵。...





怀念老黄牛
文/赵文


西日嘎草原的秋季一闪即逝,突如其来的冬季常让人措手不及。毕勒古泰山脚的青草,前一天还浓郁繁茂,散发着撩人的草香,第二天却发蔫打黄,显出颓败的景象;布日古德山顶的蓝天,上午还高远得遥不可及,下午却猛然间积起密密匝匝的云层,像是要下雪。

阿爸赶在寒意袭来之前修葺了牛棚。对我家的十二头牛来说,没有比过一个暖冬更舒心的事了。

牛棚的后墙很高,棚顶向阳敞开。这样既能挡住寒冷的北风,又能最大限度地接纳阳光。
被圈起来的牛,在温暖的牛棚里,吃完草料,认真地反刍。我喜欢骑在泥墙上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把它们当做伙伴,给它们讲开心、难过或有趣的事。它们有的听,有的不听,能自始至终听完的唯有老黄牛。

老黄牛慢悠悠地走来,微微伸长脖子,用粗大的鼻孔嗅嗅我的裤脚,有时还用涩涩的舌头在我外露的脚脖上舔几下,我不觉得疼,反倒感觉很亲近。

额吉说曾经健硕的黄牛已经老了。我似乎明白了它所有的慢动作,多半是因为老了。还有一半,可以用从容不迫或与世无争来解释。当然,这是我长大成人,有过一些生活体验后才有的领悟。在十岁那年的冬季,我只能单纯地从外在的表象去理解事物。黄牛的老与爷爷的老,有很多相似之处,爷爷走路慢了,黄牛走路也慢了,爷爷喝茶慢了,黄牛喝水也慢了,爷爷常常望着远处发呆,黄牛也常常望着远处发呆,爷爷轻轻抚摸我的头,黄牛轻轻嗅我的裤脚……

那年秋天,爷爷走了。我没有哭,阿爸额吉摸着我的头说爷爷去了长生天,那是一个美好的地方,有福的人才能去。我听完不但不难过,反而高兴起来,嚷着去长生天找爷爷。阿爸额吉说等我积完福才能去找爷爷。于是,我对爷爷的思念渐渐淡了。但爷爷临走前的样子,我还清楚得记得,那就是黄牛老去的样子。

那年冬天,我用爷爷的桦木拐杖给老黄牛挠痒痒,老黄牛闭着眼,昏昏沉沉地点着头,享受片刻的舒适。

额吉手拿一封信,在残阳斑驳的光影里努力辨认上面的文字:学费里没算供暖费和住宿费,现另交,还有伙食费也快没有了……

读大学的哥哥从城市寄来的信让额吉有些为难。阿爸在外乡工作,家里的大小事情全由额吉一人做决定。一声轻叹,额吉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牛棚上,自言自语道:把老黄牛卖了吧!

我试图与额吉争辩,但额吉的决定合情合理,在十二头牛当中,唯有老黄牛最老,如果冬季不卖,来年春夏放牧,它有可能倒在草原的某一个角落,再也回不来了,就像那些曾经老死的牛。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草原人不会轻易卖掉牛。草原人与牛朝夕相伴,在牛的去留与生死等问题上,总要深思熟虑,做一番考量。

那天,天空灰蒙蒙的,我骑在泥墙上给老黄牛讲了很多听来的小故事,它听完一个故事就点一下头,仿佛它真能听懂我的话,我伸手想摸摸它的大鼻子,它就真把鼻子伸过来让我摸,我一边摸一边胆怯地说:明天就要把你卖了!

老黄牛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它伸长了脖子定定地看着我,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像。很快,从它圆圆的大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泪。我吓了一跳,差点从泥墙上摔下来。而老黄牛的泪水越流越多,在细细软软的黄毛上冲开了两道奔涌的河流。

额吉常说草原上的生灵都有眼泪,疼了,眼泪就流出来了。直到看见老黄牛的眼泪,我才真切地感受到,生灵的疼,有身疼与心疼之别,身疼时的眼泪常伴着喊叫,而心疼时的眼泪常伴着沉默。

我感觉时间被定格成了一幅油画,慢慢的,油画被老黄牛的眼泪洗刷,时间醒了,我听见老黄牛在牛圈里来回走动的声音。老黄牛的步伐很快很急切,其他的牛也开始躁动不安,纷纷与老黄牛互动,有的呼出粗气,有的不断摇着尾巴,其中最不安分的就是小黄牛了。

其实小黄牛不小了,它身体健硕,浑身油亮的黄毛,像极了它的额吉老黄牛。

先是老黄牛不停地嗅着小黄牛的身体,随即发出低沉的声音,接着是小黄牛猛烈地摇晃着脑袋,发出极大的声音:哞——

牛群里的哞哞声此起彼伏,每一头牛都应和着老黄牛的声音,身体触碰着身体,但不一会儿又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牛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老黄牛在告别——

不知何时,额吉已站在泥墙边。额吉的目光落在老黄牛的身上,老黄牛低头转身向角落里缓慢走去。

我不知道在城市长大的孩子对伤感情绪有怎样的最初体验。在远离城市的西日嘎草原,第一次带给我伤感情绪的不是我的阿爸额吉,不是我的爷爷,而是老黄牛。

伤感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现在我可以从多角度解释伤感,但在当时,是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就像心房飘进了密密匝匝的云,我的心里就要下雪了。我不停地安慰自己:老黄牛终归是要去长生天的!

我至今也无法确定人能不能听懂牛的话,但我确定牛能听懂人的话。虽然人有人的语言,牛有牛的语言,但人和牛相处久了,牛总能轻易地捕捉到人的语言中那些极其敏感的词汇,如打、卖、杀、死……这些词语一经听到,牛总会做出一些反映。而人就不同了,人总是自作聪明,以自己粗浅的认知给牛的思想盖棺论定。
老黄牛走向牛棚角落的那一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浆糊一样粘稠的思绪在我的脑海中搅动,我在思绪的漩涡里挣扎。

第二天午后,阵阵北风吹落了白杨树上仅剩的几片叶子,天空飘起雪花,老黄牛被镇里开饭馆的人牵走了,它从牛棚走出的瞬间,眼里满盈着将落未落的泪水。牛棚里一阵躁动,小黄牛哞哞叫个不停,但老黄牛没有回头,它的坦然让我惊讶,让我敬佩。

老黄牛用生命的代价解决了家里的困难,这在常人看来是极为平常的事,却让我开始怀疑人对动物的丰富情感的浅层理解,让我质疑对所谓约定俗成的想法的认知。

长大后当我回忆这段往事时,额吉告诉我老黄牛一生就流过这么一次泪。

西日嘎草原上的牧民不轻易流泪,西日嘎草原上的牛不轻易流泪。这片草原用深沉接纳了柔软,用干涩风干了眼泪。

(责任编辑:袁志英 制作:谭丽挪 图据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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