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梦竹丨“新诡之象”不可误

 

“鳖咳”喻指“语声之低不可闻”,被赋予了特定的含义,且极具悲剧意味。现又经夏先生的解读,一定会流播更广,影响更大。但是,夏先生反复把“鳖咳”说成“龟咳”,有违义原文原典及其独特意蕴,故而指出,以免因误传误,并与夏中义先生商榷。...





在钱钟书先生诞辰106周年纪念日,《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10期及时发表了夏中义先生的文章《思想默存于学术:作为思想家的钱钟书——答〈探索与争鸣〉记者问》(以下简称《访谈》),以示纪念。

访谈录中,夏先生结合特定的时代背景,把钱钟书的几部学术著作,尤其是《宋诗选注》和《管锥编》,放在特殊的历史语境中观照,作出比较正确而深刻的阐释和判断,还原了一个学问家兼思想家钱钟书。这既是对思想家钱钟书的隆重纪念,也是对那些“钱学无体系”、“钱钟书不是思想家”论者的最好回应,给我们许多有益的启示。

夏先生的《访谈》在谈到《管锥编》“暗思想”链之“怎么说”的第三个环节时,以“龟咳”之象说理陈义,其文如下:

“怎么说”第三环节,“龟咳”。钱说有篇古文写到一只乌龟在咳嗽,只见它嘴巴一张一张,不知它在说啥。钱说“龟咳”这一意象其实在隐喻内心极凄苦,但又不无自我嘲讽的意味。

后来,夏先生又将此访谈撰成论文《论钱钟书学案的“暗思想”——打通〈宋诗选注〉与〈管锥编〉的价值亲缘》(以下简称《论钱》),发表于《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017年第1期(第32卷)。《论钱》谈到《管锥编》“暗思想”链之“怎么说”的第三个环节时,仍以“龟咳”示象说理,并引《管锥编》如下:

“龟咳”典出《焦氏易林》之《旅》:“言如龟咳,语不可知”。钱案,“‘龟咳’指语声之低不可闻,创新诡之象,又极嘲讽之致。其状即如《太平广记》卷四七一引《续玄悟录》(“悟”应为“怪”,笔者注)记薛伟化鱼,大呼其友,而‘略无应者’,继乃大叫而泣,人终‘不顾’,盖‘皆见其口动,实无闻焉’。”

以上两节文字都是对《管锥编·焦氏易林》第一六则考论《贲·言如鳖咳》的简略分析。钱先生的原文是:

《旅》:“猾丑假诚,前后相违;言如鳖咳,语不可知。”按《太平御览》卷七四三引《抱朴子》佚文:“龟、鳖、鼍之鬼令人病咳”,似古人以介族与咳嗽相系联也。“鳖咳”指语声之低不可闻,创新诡之象,又极嘲讽之致。其状如《太平广记》卷四七一引《续玄怪录》记薛伟化鱼,大呼其友,而“略无应者”,继乃大叫而泣,人终“不顾”,盖“皆见其口动,实无闻焉”……英国剧院市语以口开合而无音吐为“作金鱼”,亦“鳖咳”之类欤。

钱先生在此节文字之后,还将“薛伟化鱼”故事中的薛伟,与卡夫卡《变形记》中一宵睡醒而化为甲虫的格里高尔进行比较,说:“窃谓当面口动而无闻,较之隔壁传声而不解,似更凄苦也。”夏先生也对此作了鞭辟入里的分析,《访谈》的结论是:“所以,一方面钱玩‘暗思想’,说‘兵不厌诈’之类,好像挺搞笑;但另一方面,如此搞笑是被逼的,故在其内心未必觉得好玩,相反,痛苦得像‘龟咳’。”《论钱》也说钱先生“内心对‘暗思想’写法未必不掺有‘龟咳’式的孤苦悲凉”云云。

两相对照,钱先生虽然提到“龟、鳖、鼍之鬼令人病咳”,但始终围绕此则考论的题目《言如鳖咳》之“鳖咳”而谈,而夏先生却再三称作“龟咳”。如果《访谈》因口误而致笔误,尚有情可原,《论钱》则径将《焦氏易林·旅》中“言如鳖咳”,改为“言如龟咳”,并将钱先生按语中的“鳖咳”也改作“龟咳”,令人不可思议。

钱钟书先生博古通今,慧眼独具,因而古代典籍中的一些故实、形象或语词,即便早已尘封,一经其“打磨”、拈出,即能与古为新,或化腐为奇,熠熠生辉。如“噬嗑”为相反相成之象,“在水一方”为“企慕情境”之象,“眼睛”为鬼魂之象,不胜枚举。钱先生说,《易》之拟象与《诗》之取象不同,前者“初不拘泥于某象,变其象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恋着于象,舍象也可。”意思是说,在说理文中,拟象喻理,“初不拘泥”某象,故可“变象”;而一旦道喻理明,则又“不恋着于象”,故可“舍象”。此为防止说理陈义拘执于象而言,如把“假喻”认作“真质”,并非表示说理文中的“象”无所固着,飘忽不定,或者可有可无,因为“穷理析义,须资象喻”(《管锥编·周易正义·乾》)。例如,不可将“白马非马”说成“白牛非牛”或“白羊非羊”。

“鳖咳”即是钱先生说理陈义时拈出的“新诡之象”,它喻指“语声之低不可闻”,“又极嘲讽之致”,已被赋予了特定的含义,且极具悲剧意味。现又经夏先生的解读,一定会流播更广,影响更大。但是,夏先生反复把“鳖咳”说成“龟咳”,有违义原文原典及其独特意蕴,故而指出,以免因误传误,并与夏中义先生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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