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趣】我学昆曲之二：《长生殿·酒楼》

学演昆曲《长生殿·酒楼》，又是一番怎样的经历呢~

从程长庚大老板创立的四箴堂到小荣春、斌庆社，这几个科班，都是以昆曲戏打基础的。程大老板请来朱洪福先生，他生、旦、净、丑戏无一不精，现今我们看到的钱宝森先生的身段谱，就是宝森先生父亲钱金福先生得朱先生所传。陈德霖、王瑶卿、钱金福、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王凤卿、王君直等人，所学昆曲剧目之多之精，使得他们的皮黄戏更精彩！正所谓“京昆不分家”，我琢磨《长生殿·酒楼》学起来应该不算有障碍。

书接上文，上海戏剧学院昆曲老生培训班，《长生殿·酒楼》由黄小午老师主教。黄老师曾得周传瑛、包传铎、郑传鉴、倪传钺等老先生真传。此次学戏，我虽然是旁听生，那也得抓住机会认真学。咦，台口念“定场诗”，不打“引子”吗，这是咋回事？原来这就是昆曲剧的特别之处，传字辈老先生说“阿拉昆曲就斯隔能噶，九龙口当引子，载有格（我们昆曲就是这样，九龙口打引子，都有的）”，张铭荣老师（昆丑名家）跟我讲，说罗帽反着戴也是昆曲特点。计镇华老师教我戏时，让我要经常练习“笋壳手”，这是昆曲末行必练的。



郑传鉴（1910--1996）（转自：@玉茗小堂）

哇，今天的学生好多，北昆的、上昆的、苏昆的、湘昆的还有好多好多啥昆的一时我也没记清，这种大课有点像我们基本功毯子功的大课堂了。黄老师先讲剧情，“唐将郭子仪早年未得一官半职，有一天在长安酒楼独自饮酒，见壁上题的诗词颇具心胸，赞叹不已。见街市上众官员外戚杨国忠等人庆贺新第落成，安禄山路过长街一路骄横跋扈。郭子仪目见官场腐败。痛感朝政荒驰，无缘报国，因此饮酒舞剑，慷慨悲歌。顷获天德军使，决定报效国家。”

老师请大家拿出录音机，把这出戏的曲子【集贤宾】、【逍遥乐】、【上京马】、【梧叶儿】、【醉葫芦】、【幺篇】、【金菊香】、【柳叶儿】、【浪里来】、【高过随调煞】还有所有念白为学生进行了录制。黄老师说，这出戏不单单唱念，身上基本功也很要紧，郭子仪后面要饮酒、扔酒坛、醉剑舞剑。就算一对一授课都要至少一学期教完，因为只有一个暑假的时间限制，况且又有这么多学生，你们的基础不一，我们一起努力，希望此次培训班结束时大家都有所收获，而且上海戏剧学院还争取到了在兰心大戏院的场子，到时学院会挑演员汇报演出。



黄小午老师（转自：新浪娱乐）

一天的课结束后，回到大学宿舍，打开我的小录音机，按键娴熟“咔咔咔”，约两个小时，曲子全部翻成简谱，黄老师的录音就当背景音乐似的放完再播，播完再放，让自己对每支曲子加深印象。

可能作为旁听生，心态上就相对轻松，反正只要学会了就行喽，也不用汇报，到时还可以看各地的演员们在兰心的演出，好开心哦。唱念很快学会了，调门是尺字调（1=C），我用定音器试着唱了唱，都ok，醉剑舞也很快学会了。所以趁其他演员拉戏时，我就经常跑去计镇华老师课堂，看看《琵琶记·扫松》的课。课堂外远观计老师，嚯，用现在话说，男神也，气场十足，不知何时能跟计老师学一出啊。嗯，敢想敢做就有可能如愿以偿，今年就和计老师学习了某大戏，卖个关子，这篇不谈，下篇谈，哈哈。



《琵琶记》左起：梁谷音饰赵五娘、张铭荣饰蔡母、计镇华饰蔡父（转自：@安初蜜）

黄老师看学生们都拉过一遍了，一瞧把杆儿压腿的那位旁听生，微笑着问：“蓝天你要不要来一遍给老师看看啊”？我当然说，好！正所谓百学不如一练，又有老师看着我练，上！厚底蹬上、箭衣穿上、大带系上、褶子套上、黑三戴上，俺郭子仪来也。

一曲【集贤宾】“论男儿壮怀须自吐，肯空向杞天呼？笑他每似堂间处燕，有谁曾屋上瞻乌？不提防柙虎樊熊，任纵横社鼠城狐。几回价听鸡鸣，起身独夜舞，想古来多少乘除。显得个勋名垂宇宙，不争便姓字老樵渔。”黄老师非常仔细的点评了一下这段【集贤宾】的唱：“须”尖字唱对了；“处”上口字唱对了；“曾”字变人辰韵再明显些；“瞻”字，反切成“主玩”音不明显；“乌”字乃昆曲吴语口音的中州韵念法“V”，发音方法是，上齿和下唇碰触发音；“任”字的声母要用夸张的翘嘴音；“横”字要取“红横”结合音；“舞”字声母发音同“乌”的方法；“乘”字发“吃音”音；“除”字上口字，唱对了；“得”字唱“dai”音，对的；“争”字尖字，对的；“老”字，昆曲上声字，唱“口罕腔”，所谓“高口罕空灵、下滑柔和、向上不落”。

出场至九龙口的步法叫“踱步”，昆曲剧的踱步与方步有区别，方步是穿蟒、穿官衣、开氅做官的人迈的步子（我跟黄老师说，我明白了，方步就是嘚瑟步，老师笑着说可以这么理解），那么踱步就是穿褶子穿帔的人物的步法。毕竟是武将，九龙口站定，要凝眉提气，英武之气，可又非常不得志，深吸气慢吐气，让人看出胸脯鼓起来但不能耸肩，慢吐气绝不能快泄气，（不然人物一下子就小了）体现他空有满腔抱负不知何日才能报效国家！抖袖、正冠、捋髯要有力度，但都得从腰起范儿带动上身和臂膀。台口站定，收目光，瞅地取神，抬眼皮，凝神。定场诗“壮怀磊落有谁知”无动作，“一剑防身且自随”右手剑指指腰间宝剑位，“整顿乾坤济时了”左手摊手，“那回方表是男儿”左手捋中绺儿髯口，右手单折袖。

据《振飞曲谱》记录，这折戏的第一场【集贤宾】之后唱完【逍遥乐】，郭子仪下场。酒保上，郭子仪再上唱【上京马】。黄老师版本是【集贤宾】唱完下场，酒保上，郭子仪再上，唱【逍遥乐】，而且不唱【上京马】前半部的“遥望见绿杨斜靠画楼隅，滴溜溜一片青帘风外舞，怎得个燕市酒人来共沽”。只唱【上京马】后半部的“敞轩窗日朗风疏，见四周遭粉壁上摆列着醉仙图”，舞台节奏紧凑了，和店家衔接的也非常合适。

《长生殿·酒楼》又叫《疑谶》，是因为郭子仪看到墙上写着李遐周所提“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的谶语而得名。黄老师版本是“马蹄空踏几年尘，长是豪家拒要津。卑散自应宵汉隔，不知忧国是何人”，那时只顾学戏路子，根本就没有研究过曲词和诗的含义和出处，这样的角色定位肯定是找不准确的。



《长生殿·酒楼》黄小午饰郭子仪（转自：中国京剧戏考网）

对照原著和修改版，黄版的四句诗乃四位唐朝诗人的诗中所摘出的任意一句，第一句乃唐代诗人胡宿的“青云未致身，马蹄空踏几年尘”；第二句乃司空图的“古来贤俊共悲辛，长是豪家拒要津”；第三句出自王建，但遗憾我没有找到这句的原诗句，可能是摘出的几个词汇和词意；第四句出自吕温“四月带花移芍药，不知忧国是何人”。李遐周乃一道士，据说能知过去未来，“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指在马嵬坡杨玉环将被缢而死，蛮神道的，能知过去料事如神似的。当念完胡宿、司空图、王建、吕温的诗词后，郭子仪激动兴奋地说“好诗，好诗”起唱【幺篇】，原曲词 “我这里定睛一直看，从头儿逐句读，细端详诗意少祯符。多则是就里难言藏谶语，题诗人伤感时序？早难道醉来墙上信笔乱鸦涂”，黄版为“我这里定睛仔细看，从头儿逐句读，细端详诗意有乘除。多则是就里难言吞又吐，抒心意伤感时序？料非是醉来墙上信笔乱鸦涂”。抛开两种情绪不说，从四声唱“仔细看”的低声迂回腔，很符合人物字斟句酌的情绪，第一个“仔”上声没有高呼猛烈强的大滑音，而是中低音的“12”音，“细”字乃“去声分明哀远道”之去声字，所以不能按照北京话唱成“76”，把其唱成哀远道的十六分音符的“7276”即不倒字又悦耳动听；“少祯符”乃少有吉兆祥瑞之意，“有乘除”指世间人事多消长盛衰，两个版本须有此不同，再看四声方面“乘除”俩阳平字，“两平对一去”，所以第一个阳平字高唱第二个去声唱收；“吞”字用高阴平唱“5”比阳平的“藏”字好唱。

两个版本，不能说孰佳孰劣，见仁见智罢了。拿今年专场戏之《战太平》来讲，谭鑫培先生、余叔岩先生、李少春先生唱词皆是“陈友谅下位好言讲，背转身来自思量。我若是降了贼友谅，留的骂名天下扬。我若是不降贼友谅，顷刻之间一命亡。罢罢罢屈膝我跪宝帐”，从人性角度识时务者俊杰也，皆有脆弱的一面，实属正常，可也不乏有人宁死不屈，如大英雄花云，同朱文逊似的懦弱无刚形成大反差，所以才有了陈大濩先生的“陈友谅莫狂妄，你老爷不归降。说什么封侯爵禄降，老爷看来也平常。大丈夫岂肯把气节丧，为国捐躯把名扬。怒气不息我骂友谅，老爷愿死不愿降”。



《战太平》李少春饰花云（转自：中国京剧戏考网）

传统不是墨守成规、一成不变，我们也没有欺师灭祖。黄老师也坦言《长生殿·酒楼》乃同王维艰、林继凡、周世宗等老师一起进行的再创作，经过了昆剧届众专家认可，也是自己梅花奖的获奖剧目。

再说说醉剑舞，我看过某京班演员演出的郭子仪，到舞剑时大加技巧，什么串小蹦子啦、飞脚、探海转，基本把《野猪林》菜园子舞剑的玩意儿全加上了，不妥。郭子仪是在酒楼，这里桌子、椅子甚至客人都有，只是在桌椅过道处稍有舞动，就算是在VIP包间，那空间也是相当有限的。所以黄老师的舞剑只是造型和剑式，别看就这两点，厚底、大带、髯口、将巾的飘带、宝剑、宝剑穗，这些身上的零碎不能挂渣，还得有醉态。醉也不能是烂醉如泥胡耍一气，而是英雄壮志未酬的微醺剑舞。

好在有太极剑舞的底子，关松安老师给我说过一套他年轻时向一位国民党中将学的一套“太极剑”，非常讲究。什么单剑起势、拨草寻蛇、青龙摆尾、摘星换斗、海底捞月（学完都没见那招儿“猴子摘桃”哈哈）、护膝剑式、金鸡独立式、上下斜刺式等招式，关老师又加入了戏曲程式的东西，让我练身上，至今这套剑舞我还时常练习。我想，等我上年岁后，我就去公园广场普及之，希望祖国的广场舞不再是什么鸟叔啊小苹果的天下，话说这些流行的东西，使我也不得不跟了把风，还在中央电视台跳过一回小苹果，囧啊囧！



央视戏曲频道2016年封箱戏开场歌舞《国粹炫彩》表演者（左起）：马博通、张馨月、丁晓君、蓝天（转自：@筱涵秋）

“剑舞的数都对可是还不够标准！贴提剑的右手再高一点，再提气，还不够、再提；横扫剑和下劈剑弓箭步没下去，再下去；点剑后瞬间回收剑没有韧劲；吸腿转不要快，我要的是你的韧劲儿不要你溜儿劲；金鸡独立后的单腿下蹲要慢蹲、再慢、再控制，不行，又没有蹲下去，再蹲，再蹲；劈喉花儿结束左手抓剑穗的甩髯没甩起来；吹胡子那一绺也没吹起来，多用气；最后四击头‘跺泥儿’不稳，右腿蹉步腰别松，头上的将巾都咣当了；最后的大踹丫和酒保再配合一次，看着好危险，一点都不美观”……！这一通儿，汗哗哗的呀，虽然有空调，也是三伏天儿啊！我心想，黄老师疯了疯了，我还纳闷呢，没见您怎么跟其他演员这么铆上啊，跟我咋拼了干上了，哦可能成年演员不好多要求，我是学生应该多给大家做示范吧。

原来临近培训班结束，院长打来电话简单询问了学戏情况，并且让我准备在兰心大戏院汇报演出《酒楼》的后半折。按黄老师意思，是要让我演出全剧的，院长说蓝天毕竟是旁听生，不合适，经再次商量，后半折从【醉葫芦】开始，包括剑舞在内直到最后，由我来演。好在没撒汤漏水，也没胡子大带缠挂渣，这也算是俺昆曲老生剧目演出的的处子秀了。

说了《夜奔》和《长生殿·酒楼》，下期【蓝趣】就要介绍最近我紧张学习中的剧目了，就是……当当当当~下期再告诉您，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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