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0_玉兰小姐

哭瞎了才好哟，瞎了就看不见这人世间的苦了！...

她是我母亲的远方亲戚。

那时候,大家都叫她玉兰小姐。

她出生在解放前。地主家庭，有几十亩田地，外加一个大鱼塘，按她自己的话来说：“把鱼当小菜吃。”家里还请着老妈子，玉兰也读过几年私塾。

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一解放，田地鱼塘全部充公，父亲被狠狠批斗后自杀，母亲也由此改嫁，下面七个弟弟妹妹全靠她照顾抚养。天没亮，她就带着大弟弟，用扁担挑着两箩筐菜去集市上卖。两个小孩一个叫卖，一个称重，把菜换了钱补贴家用。

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啊，蒸半个红薯要分成八份。五妹妹才四岁，饿得发慌，偷人家吃剩的玉米糠饼，撑得肚子胀鼓鼓的，不慎跌落到河里，差点淹死。她一面给救上来的妹妹抹澡一面骂：“你个血包袱哟，就是来磨死我滴哟！”

因家里成分不好，玉兰模样虽俊俏，长到二十还没婆家。算命的说她八字太硬，命中带煞，定要找个大自己许多的男人，方能化煞。

她至今记得那是个夏天的午后，她挽着裤腿在田里浇粪，阳光照着菜叶绿油油的。

“你叫什么名字哟？”一个戴礼帽，拿着公文包的男人。他这个月已经来了好几趟了，来了也就静静地站在旁边，望着她笑。她也不搭理人家，兀自埋头浇粪，喂猪。这个腼腆白净的男人今天终于忍不住了，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她瞪了男人一眼，又埋头做事。身旁的弟弟妹妹太小不懂事，摸着男人的中山装：“大哥，你这衣服是什么料子做的哟？摸上去好舒服，我们冒见过咧！”她一把将弟弟妹妹拉到一边，嗔道：“一边待着去，细伢子冒礼貌！”他听了不说话，只望着她笑。“你有啥子好挑的哟！你屋里这成分。人家可是省城新华书店的领导，家里头也是做官的。相貌也俊朗，你这是时来运转咯！”说媒的大婶拉着她的手，苦口婆心地道：“你嫁过去，还能安排个好工作，弟弟妹妹也有照应咯。”她一直低着头，红着脸不说话。

婚礼就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席，见过公婆。抱着两床新被子进屋，就算合伙过日子了。

洞房里，男人一层层褪下她身上的衣裳，隔着内衣抚摸着她的两奶子，喃喃地道：“你奶子好大啊。”

她紧闭着眼，红着脸说：“算命的说，胸大守空房，不好。”

“胡说，我喜欢。”他俯下身去，轻轻吻着。

婚后和公婆一块儿住，婆婆身体羸弱，脾气也不好，最疼这个儿子。总觉得她抢走了这块心头肉，对她颇多挑剔。妯娌之间也有矛盾，笑她是乡下人，土。

索性搬了出来，住到男人单位分配的宿舍筒子楼，自己也在书店当起了销售员。她学着城里人穿高跟鞋，用火钳烫卷头发，用眉笔细细地画出柳叶眉，还给自己买了支口红。正是双十年华，镜子里她如出水芙蓉般娇嫩。早上梳头，男人都会盯着她看。

怀孕后，男人更疼她。月子里怕沾凉水，他内衣内裤都给她洗。奶水不足，男人听说猪蹄发奶，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想尽办法寻了些黄豆和猪蹄，放在小砂锅里慢慢炖上半天时光，再盛进保温桶里给她送去。

有回男人做菜时切了手，用布包裹着，被婆婆发现了，心疼得不得了。带着嫂嫂来找她：“扫把精进了屋哟！克死自己父母，又来克自己的男人哟！”婆婆摸着胸口，恶狠狠地骂着。

整个筒子楼都能听到。她一边和婆婆解释一边往后退，没注意后面的台阶，背着身滚了下去，摔碎了盆骨。

“都是我自己命不好。”这是她对来到医院的他说的第一句话。男人出轨这件事，她是从工地做事的赵婶口中得知的。

其实自从发生了那件事，男人就变了：当时她刚怀上第三个孩子，另外两个孩子还在上学，家里经济拮据。男人借着自己是领导的位置谋私，偷偷挪用了公款。想着等家里经济周转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笔款补上。结果第二天财会就发现了纰漏。男人以公谋私罪证成立，被单位辞退了。

也想过找家里帮忙，但自那回她受伤住院，男人便和家里人有了嫌隙。靠着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和两手打算盘的本事，在工地找了份差事。

也是从那时起，他变得很爱喝酒。

有次男人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她正在给孩子喂奶。借着醉意，用力捏了把她的奶子，乳汁溅到孩子脸上，老三哇地一声哭得很厉害。

男人一听这声音，受了刺激般怒吼道：“哭，就知道哭！老子为了你们，在外头给人装孙子！回来还得受气！要不是你们，我，我也不至于落成今天这副样子！”

他随手抓起一只碗，狠狠地摔在地上。又顺势一推桌子，晚上的饭菜全洒在地，汤汁流得到处都是。男人红着眼，道：“人都不想活了，还吃什么饭！不如大家一块儿死了的好！”说着又拾起桌上的花瓶朝儿子的金鱼缸砸去。一条条红色的金鱼，鼓着无辜的大眼睛，在地上翻滚着。

她也不说话，把怀里的孩子放进里屋。默默拾起满地的碎片，捡起地上还活着的金鱼。又起身去厨房给他下了碗面。

“她啊，就是我们工地那个幺姐，人称黑寡妇。成天擦着个红嘴唇，烫着个卷发，挺着两奶子，走路一摇一摆的，一对狐狸眼睛媚着呢。好像全世界男人都被她迷住似的！别提有多风骚！”她听着赵婶的话，回想起那晚男人身上的红唇印。“刚哥，别喝那么多酒！你看你咳的，幺妹我心里头疼啊！“昏黄的工棚里，幺姐炒了几个下酒菜，和男人对酌着。

他涨红了脸，喝一口酒就不停地咳嗽：“一条烂命，死了痛快！”

“唉，刚哥，你何必这样自暴自弃呢！谁不知道你是怀才不遇啊！你那手毛笔字写得多好，改天给我也写一副，我把它裱起来！你那算盘也打得飞溜，今晚你也把我当成你那算盘弄弄！”幺姐喝得满脸红润，褪下自己的外衣，露出雪白的肩膀，藕段般的手臂。

“幺妹，别这样，寡妇门前是非多哟！别把你自己糟蹋了。”

“哼，寡妇就不能有情欲？寡妇就不能重新爱一个人了？！不过是我想做你的女人，你想做我的男人。其他的让他们自己说去!”她如玉般的身子倾倒下来，男人只感到一股柔软陷入怀里。

工棚里的吊灯摇摇晃晃，照着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

男人开始夜不归宿，喝了酒就打人。玉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两腮牙齿也打落了几颗。别人问起，也只说自己摔的。

她找幺姐谈过，在巷陌的茶馆。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幺姐。风尘味十足的女人。穿着一件开司米上衣，大开领，露出雪白的脖颈。叼着根烟涂满口红的厚嘴唇咬了口烟尾，缓缓吐出几个烟圈，眯着眼睛笑道：“我就是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离婚吗？都四十好几的人了，那个年代让人家看笑话。自己成分不好，拖儿带女的。红颜弹指老啊，难道下半辈子还会有人要？她二弟也说:“大姐，男人嘛，偷个腥也没啥。要真和他闹，到头来吃亏的是你自己啊！”男人还是照样喝酒，这么些年下来，身子早喝坏了。

大冬天晚上，喝醉了倒在雪地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抬到医院一检查：肺癌晚期。接下来的日子，化疗又放疗，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曾经很精壮的汉子，一个月瘦了二十来斤。

浑身疼，不能坐不能躺，晚上疼得觉都睡不着。她听说罂粟壳可以止疼，开始用小锅熬，后来用大锅熬都剂量不够。男人说，喝了这药就不疼了，但也只能止住一会儿。又听说米汤水煮鸡蛋对肺好，她每天一早就去饭店门口等新鲜的米汤水，给他下鸡蛋。那段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新婚的时候，只是角色对换了，变成他很依赖她。

有天早上，他躺在病床上，回光返照般握着她的手说：“玉兰啊，我想多活活啊，带你出去走走。其实我想对你好，对几个孩子好。可是，我恨我自己啊！唉，我是个没用的男人啊！”

她低着头，双手从男人的怀里挣脱，半响抬起头说：“我去买包子。”

那一天，下着雪，从医院走到街上的包子铺，像走了一生那么长。

回来时，男人的身子已经冷了，她怀里的包子还热着呢。

她想起当年算命的人说：“玉兰啊，你八字太硬，命里带煞，要找个大自己许多的男人。”他比她大八岁，当时媒婆还说大点好，当女儿疼。

再看着男人的尸体，她不知道为何，竟笑出声来。

“妈，妈你怎么了？”追悼会和上山埋葬是大儿子一手操办，她都没去。直到屋里人都走了，她才缓缓起了身。看着相框里从前的合照，那时还那么年轻，哪算得出后来的日子哟。

命啊，玉兰，这是你的命啊！活着就是遭罪哟！她不禁掩面放声大哭，那眼泪像落不完的珠子似的，直要把两只眼都哭瞎才作罢。

哭瞎了才好哟，瞎了就看不见这人世间的苦了！她哪是哭的死去的男人，她哭的是自己的命哟！也不是没人给她上门说亲，毕竟不到五十岁的人啊！她知道楼下收废品的田鳏夫喜欢她，她也知道菜场修篮子的张伯伯对她有意思，她也不是不知道家里多个男人要方便很多。平日里买米、买油、杀鸡，这些都要她亲力亲为，自己毕竟不年轻了，哪来这么多力气？

已经许多年不照镜子了，女人过了三十就越来越丑，她知道自己还有丑。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倒不用自己操心。只是大儿子，唉，说起大儿子，她心里就痛哟！前些年在工地上帮忙，不慎从脚手架上摔下了，成了偏瘫，终生需要人照顾。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在家剥豌豆，直到工厂派来的代表离开屋，她都没掉一滴眼泪。埋头继续剥着篓里的豌豆。这么多年的苦，这颗心在苦水中浸泡这么久，她已感到麻木。有时候她会想，命运到底要折磨她多久，这看不见的万丈深渊还有多长！

也从那时起，她开始在街边摆摊卖荸荠。削好皮的荸荠，一个个水灵灵的，用竹签十个一串，放在盛满水的大玻璃罐里。

来来往往的小孩爱吃她的东西：干净。大家都叫她：黄娭毑。早上给儿子洗漱好，梳了头，喂完饭。她就推着一辆小车去巷子外卖荸荠。有时也叫人帮忙推着轮椅，把儿子也带上。儿子呆呆地张着口，空洞的双眼望着天空。她不忙的时候会给他梳梳头发：“我屋里崽。从细就长得好，像他爸爸！”

她卖了二十多年的荸荠了，从我有记忆起，她就在那里卖荸荠，驼着背，镶着金牙。母亲每次路过，看到她佝偻的身影就说：“唉，苦了一辈子哟，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那天，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街道。我路过她的摊子，看到她正舒服地在椅子上打旽，柔柔的光线洒在她脸上，露出甜甜的笑。那一刻，她是否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大家都叫她：玉兰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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