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9_残妆

 

这样想着的吴桐花,颊上忽然泛起了一点潮红,像她小说里的女主角,脱掉华服摘下珠钏后,没有卸尽的残妆。...



这是故事酒馆的第119个故事
残妆
文=杲日昕
(家庭煮妇一枚,开着最草莽的火锅店,无事时写点故事娱乐别人,娱乐自己。)
-01-
吴桐花并不知道诺贝尔奖。

鲍勃•迪伦是谁,她更不知道了。

不过今早吃饭时,看到电视里铺天盖地的新闻,她还是很激动——这样一个听起来很牛气的奖项,颁给了一个诗人,无论诺贝尔是个什么奖,都令她感到高兴。

吴桐花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诗人,除了小学课本上那些已经作古的李白鲁迅一类,便是一个叫余秀华的农妇了。

去年有天,吴桐花也是和丈夫吃饭,看到新闻里说湖北一个脑瘫农妇,坚持写了六年诗,一夜爆红,不仅获了大奖,还有出版社专门帮她出了诗集。

这个叫余秀华的妇女,刚好就在电视上接受采访。

吴桐花瞟着电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居然还有那样的诗人——抛去先天的残疾不说,她的腰比自己的还粗,长相比自己还不耐看,穿的比自己还破烂。

可就是这样潦草的一个,住在一间破屋子里,掰玉米喂猪之余,写了很多诗。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吴桐花眼圈忽地就红了一半。

丈夫正好伸筷夹咸菜,发现了她的异常,不耐烦地抬抬眼皮,冲她道,快吃饭,跟你有什么关系!

尽管丈夫态度很不好,吴桐花还是一时没忍住,她问丈夫,你说,我会不会也有一天,也能跟她那样,成名人,上电视?

丈夫原本正在嚼着酸萝卜条的嘴,忽然不动了。

吴桐花清楚地记得,他抬起眼皮,盯着自己的脸,居然坚持了将近三秒钟。

他脸上那副表情,就跟看到今天吴桐花为那个鲍勃•迪伦兴奋的表情是一样的:嘲讽,以及鄙夷。

吴桐花立即意识到,她向这个做了一辈子豆腐的男人,提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

男人很快吃完了饭,话都没跟她多说一句,就去做豆腐了。

又是阴天,要是不趁早把豆腐做出来,过会下起雨来,就又麻烦了。

吴桐花边收拾碗筷,边在一股酸萝卜味道的窄仄小屋里,思索着某些事情。

鲍勃•迪伦就不说了,听上去就知道是个外国人,外国诗她定然也看不懂。

可同样是中国的农妇,为啥余秀华的命那么好,吴桐花胸中涌起一阵莫名的嫉妒。
-02-
吴桐花后来托人从县里,弄来了余秀华的诗集。

说实话,有些内容,她看不太懂,或者说,她觉得写得也不怎么样。

譬如有一句,“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吴桐花不明白这女人到底在说什么,她要去睡谁呢,为什么还是“无数个”去睡,再说谁和谁睡这事,怎么好意思写出来呢。

有几句呢,倒是很通俗,譬如“我会寄你一本关于植物的书,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这倒是能看得懂,庄稼人,谁不知道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接下来的一句她又不懂了,“告诉你稗子那提心吊胆的春天”,是什么意思呢,稗子还有春天秋天么。

碟里还剩着半碟酸萝卜,吴桐花对着它们,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又想了一会儿。

后来,她跟自己说,也许她不太懂,是因为余秀华写的是诗,而她不一样,她写的是小说。

是的,吴桐花早就开始写小说了,她听到诗人作家们获奖就很兴奋,也跟这事有关。

她往外头看看,天还早,于是将碗碟,往水池子里一堆。

跟着翻出一个本子。

那是一个有着俗气的粉红色封面的笔记本,上头是她写的小说。

吴桐花看到自己的小说,就觉得悲哀又喜悦。

悲哀的是不知自己辛辛苦苦、凑一点零碎时间写出来这些东西会怎样,更不知道将来它们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喜悦的呢,是自己终究不是一般的农妇,她可以有小说来承载她平淡的、甚至有点苦涩的人生,让自己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里,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寄托。

外头的天更阴了,吴桐花攥着本子,看着外头的天,一点一点阴成了一种带着惨白的青灰色。

她最不喜欢这种天气,虽然从她生下来,到上学,到初中毕业辍学,再到嫁作人妇,一直都在这个天空常年阴成青灰色的镇子里生活。

可她无时无刻,不向往着另外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在哪,她不知道,是南方还是北方,她也说不清,她只知道她经常梦到。

梦里的那个地方,一年四季天气都是干脆的,要么是烈日如火的晴天,要么是凛冽刺骨的风天,要么是鹅毛漫飘的雪天。

唯独不像自己生活的地方——经年累月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滴达半天儿,停一会儿,再滴达半天儿,如同自己长年不调的月事。

胡思乱想一阵之后,吴桐花终于想起了自己应该干的正事:后天婆婆做寿,她昨晚跟丈夫商量过了,要称两条鱼送过去。

把本子收起来,随便收拾了一下厨房,又洗了把脸,吴桐花换了一件暗红色的衣服,准备出门。

出门之前往镜子里照了一照,那衣服穿的时间如此之久,呈现出一种陈旧的牛肉的颜色。

她想起曾在报纸上看过的一个叫张什么玲的女作家,说的一句话。

一件黯红色的棉袍子,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像浑身生了冻疮。

这可不就是在说自己,吴桐花又看了一眼镜中那碎牛肉的颜色,一阵沮丧,很是后悔照了这么一照。

-03-
买鱼的地方,在镇子最东头河沿上的老于家。

想到要去那,吴桐花又稍微提了一些兴致。

好几年前,吴桐花偶然间尝过一次村中河里的水,跟她想象的不同,河水不像一般的水没有味道,而是泛着一丝咸涩。

这个发现曾经让她兴奋不已,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她,从没见过海,只是在上小学时从课本上得知,海水是咸的。

现在她居然喝到了同样是咸味儿的河水。

那么这河,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不是河了,它有海水的味道,它就是海,是她的海。

她从未跟谁分享过这个发现,她怕别人知道后,有了跟她一样的寄托。

吴桐花觉得自己很自私,自己守着一片海却不想让别人知道。

没办法,谁让她那么向往书里描写的、有着那么多美好故事的、蔚蓝、广阔、无边无际的大海呢,她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就是要一个人占有村里的海。

另外的因素,来自于卖鱼的老于。

老于跟她,跟她的丈夫一样,是土生土长的村民。

村里很多妇女不喜欢老于,说老于身上总有一种鱼腥味。

哪怕是过年的时候,老于不卖鱼,专门换过衣服到谁家去坐坐,身上还是挥之不去的腥味。

估计是做了一辈子这营生,气味已经渗入膏肓了。

可是吴桐花不,她不但不厌恶老于,反而对他有种特别的好感。

她的好感,来源于她固执地认为,老于很有可能是个有“来头”的人。

这种猜测,是因为老于腰间拴钥匙的扣上,拴了一枚铜钱。

吴桐花曾经在一次买鱼时,仔细地观察过那枚铜钱,她清楚地看到上头写了四个字:康熙通宝。

老于还不知从哪找了一个破破烂烂的穗子,从铜钱中间的方孔穿过,悬在下头。

吴桐花想,像她这样,能认得几个字,又认识那是一枚古钱的女人,大概全镇没几个,那铜钱往小说,可能只是一枚老于不知从哪淘澄来的铜钱,往大说,很可能是老于家传的古董。

这样一来,老于就有可能是一位王爷的后代,或者一个落魄贵族的子孙。

也没准是大户人家的亲属什么的。

那就跟她做豆腐的丈夫不一样,不是一般的不一样,是出身和根子上的不同。

吴桐花愿意相信自己仔细观察默默分析的结论,她越看越觉得老于,身上有种落魄公子的气质。

每次去河沿上,她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为避世事隐姓埋名贵族的后代,带着她一肚子的诗书,要去跟一位住在海边上的,怀揣几枚祖上传下来铜钱的落魄公子见面。

她们有可能擦出一些不一样的火花,给这死水样平静的日子里,标上一些暖昧不明的符号。

因此,当老于称过鱼,递到吴桐花手里,顺便摸一把她半截白花花手臂时,吴桐花从不说什么。

她总是面无表情地接过鱼,就好像刚刚被老于占过便宜的不是她,而是别人。

不仅如此,吴桐花的心里,对这一摸,是那样的不满足。

她有时甚至还会在心里埋怨老于,为什么不能再大胆些,为什么只摸一把就做罢,甚至有时刚只碰到了她的两只素面银镯子,连她故意露出的手腕都没碰着。

这样子,哪有一点风流王爷后人的作风。

当然,这些都只是吴桐花心里的一厢情愿,她根据自己的判断与想象,偷偷地将老于换了个名字,写进了她的一篇小说里。

在那里,洒脱倜傥的老于,是她的知己和情人。

没人知道这一切。

-04-
当老于沾沾自喜于那一把摸到的内容时,吴桐花在她眼里已经是一个提了两条肥大的鱼、默默往回走的背影了。

咸涩浑浊河水里打捞上来的黑鱼,因长年食用腐食,而长得肥大异常。

吴桐花回到家拿过剪刀,一下子剖开它们的肚皮时,她总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鱼籽,条件反射般起一身鸡皮疙瘩。

可她还得将它们收拾干净,掏空鱼肚中的杂物。

吴桐花觉得自己也是一条鱼,懵懂地住在一条味道类似海的河里,盲目的生存、繁衍下去,不知所终。

鱼弄好后,丈夫的豆腐也做好了。

他隔着窗户粗声粗气地问她,中午吃什么。

还能有什么,吴桐花觉得丈夫每天将近中午的这一问,简直就是废话。

粥,酸萝卜。

嗯。丈夫例常地答应着,对这每天都统一的标准答案,他竟从未表示过不满。

过午去买一斤仔姜回来泡。男人吩咐她。

泡什么姜,今年姜这样贵,七八块一斤,哪里吃得起。

吴桐花跟丈夫解释道,喏,钱都买鱼了。

她指着铁丝上挂着两条鱼给他看。

嗯,丈夫还是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午睡醒来时,丈夫已经出门去卖豆腐了,吴桐花往窗外瞅瞅,天还是很阴。

桌子上是中午吃过饭没刷的碗碟,剩着的半碟东西,依然是酸萝卜。

她慢吞吞地起来,下床踩上鞋,忽又想起什么,将手掌靠近自己的嘴,呵了一口气,又伸到鼻子下,仔细闻了闻。

吴桐花闻到的气味,跟刚刚收拾鱼时,鱼肚里散发出的腐烂气味一样。

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妇,此时突然有了一丝恐慌。

她不愿意面对自己嘴里呼出的腐烂气味,那气味让她联想到衰老,腐败,甚至死亡。

她有点害怕,顺手从床头拿过一筒茶叶,倒出一把,放到嘴里大嚼了起来。

嚼着茶叶,吴桐花又将自己的本子翻了出来。

每天丈夫去卖豆腐的时间,是她最能自由写上一会的时间。她找到最近一篇小说快要结尾的一页,摊在腿上,苦苦思索着。

直到铅笔的屁股快咬烂了,吴桐花也没写动一个字。

她今天脑子很乱,早上的新闻、余秀华的几句诗、肥大的黑鱼、老于的铜钱、刚刚闻到的口里的气味,这些东西混到一起,像搅翻了的酱缸,将她的思路搞得一片混乱,又像满屋酸萝卜的味道,冲的直想皱眉,让人没法高兴起来。

吴桐花索性扔了本子,直挺挺重新躺回床上,看着四周发呆。

就是这间窄仄的屋子,她居然已经在这生活了十几年了。

吴桐花看着窗台上泡酸萝卜的罐子,桌子上早就用出了缺口的碗碟,身边铺的洗的发了白的旧床单,以及落了大量苍蝇还是蟑螂屎的天花板,这一切都与跟她过了十几年的丈夫一样,从第一天起,就再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在无声无息的损耗和老去。

那么自己呢?

吴桐花从牙齿缝里剔出一片茶叶,她捻在手里,又放到鼻子下闻一闻,那腐烂的气味又回来了,纵是茶叶的气味也掩不住。

本来稍稍平复了的心情又恐慌起来,她再次想到了早上的新闻,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成为一个作家,或者一位诗人,像余秀华一样,等到命运改变的那一天呢。

-05-
迷迷糊糊中,吴桐花睡着了。

睡着的那一瞬间,她希望自己能梦到那个向往的地方,有蓝的天,金黄的麦浪,烈日如火的天气,或是凛冽逼人的风。

就是不要像现在这样,钝刀子一样的生活,一点一点,宰割着自己。

可惜她没梦到,丈夫不耐烦地大声喝斥她,叫她赶快起来刷掉中午的碗接着做晚饭时,吴桐花的梦里梦外,都是一样淅沥淅沥的雨。

晚饭后,两人跟每天一样,坐在充斥着酸萝卜的屋里看电视。

吴桐花拨到正演《甄嬛传》的台,那里有个帅气的王爷,住在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叫桐花台。

台子四周有汉白玉雕花的栏杆,中间植着古树,起着楼阁,还摆满了奇花异草。

仙境一样的场景,头一回让吴桐花觉得自己的名字,居然很有诗意,可平时叫起来,怎么就那么俗呢。

她沉醉地看着电视剧里的这段情节,心情不知怎么回事,又稍微地好了起来。

电视剧播完,丈夫早已打起了呼噜,吴桐花就着玻璃上淅淅沥沥的雨声,再一次翻出了自己的本子。

她找到那篇未写完的小说,打算给女主角安上一个完美的结局,让一个帅气的王爷,来拯救她,然后他们一同住在一个仙境一般有诗意的地方,那地方,干脆也叫桐花台。

写完后,丈夫的呼噜更响了,吴桐花拽过一片棉被盖在自己身上,再次闭上了眼睛。

她仍旧怀着跟白天一样的希望,做一个好一点的梦,梦到一个有着蓝色天空和金黄麦浪的地方;再或者梦到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再不济,梦到一个风流倜傥的老于也成。

这样想着的吴桐花,颊上忽然泛起了一点潮红,像她小说里的女主角,脱掉华服摘下珠钏后,没有卸尽的残妆。

(完)
这里还有一个故事:
0072_“程序猿”相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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