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想法

 

一封寄给秋天的信。...

 
灯前剧论与谁同?中岁朋侪亦已空。 
行道敢希千载上,会心聊付一编中。
雨侵坏瓮新苔绿,秋入横林数叶红。
莫怪又生湖海兴,此身元自是孤篷。
                                       
--陆游
1.
萌芽


无论此时是秋是冬,你又是否出门在外,仍在寻着一面枫红?

最近几日,恰是京都红叶茂盛时,有着不同故事的游人们汇集在这座千年古城中,他们观着红叶,也仿佛着红叶的如织,可谓人与叶皆茂盛。

除了游客,日本人也纷纷为这盛景涌入京都,再在它们飘落后,痴心回念这般美景。京都秋叶,东京春樱中,都存着他们亘古未变的向往,这是一年中和自然最美的两次相逢,仿佛来自某种相互默契的约定。

图片来自
 
京都紅葉狩
世间的名胜和短暂的时节美景,当然会引客无数,而在游客们潮水般的摩肩擦踵之间,美景虽仍是美景,但文人墨客们昔日能够在美景下生出的感怀,大概也便消于无形。热烈夏日后、寂静冬日前的秋,本来是适合静默回忆的时节。叶绍翁曾有诗:“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说着秋季常回眸,寻到淡然寂寥;而陆游的“莫怪又生湖海兴,此身元自是孤篷“,也是在初秋感怀莫怪它物,元自孤蓬。

这首《秋雨中作》里我更爱的两句,是“雨侵坏瓮新苔绿,秋入横林数叶红”,表达着枫叶刚红时诗人的怅然若失和心胸满怀。雨水落进的残破土瓮里,已偷偷长出细细的苔藓,秋天虽未姗姗来迟,林中绿意中仍然仅有点点红。陆游的这首诗有着极美的情境。

世上很多爱意,来自于怜爱。花无百日红,更何况枫叶短暂的绝伦美艳,或春季转瞬即逝的樱花绚烂。对于这样的无常,有人遥首以盼下一次绽放之时,然日本人却爱上了花叶盛极必衰的样子,美丽地绽放,再灿烂死去,从衰败中更忆起它们响彻大地的曾经,对衰败之象的迷恋,也是物哀美学的典例。

图片来自 京都紅葉狩
于我而言,盛放的枫叶无法触动太多的情感,而落叶后转眼便是冬季的枝桠交错,让人尽是迷惘。相比来说,我更爱《秋雨中作》中那秋叶方兴未艾的美感。有时肆意绽放之前的静谧与浅予,也是另一种至美,一种想在沉默中绽放的表态。

伊始和凋零,也有着相仿的姿态,都有一种空空的寂寥,一个在寂寥中等候,一个在寂寥中回首。能察到这种寂寥,是因为我们还不完整,心灵尚未被补全,所以同样尚未完整的外物才会让我们得到充盈感,这也是我们和自然最亲密的羁绊。

千利休在冬末时感言:“何须等待山花开,君可觅山间雪中草萌春。”在树木草丛间闪亮的色彩,就如浩瀚夜空里的星星点点,才最是曼妙迷人不过。

图片来自
 
京都紅葉狩
当然,不同人爱着花与叶不同的样子,自然用千变万化的姿态滋养着每个人的审美需求。根据不同的偏好,观花赏叶自有多种方式:我们当然大可在鼎盛时看遍盛开,也能在落叶时赏纷落之态,还可以如我一般,寻觅碧翠间最跃跃欲试变红的那一点。

日本南北温度气候差异,不同地区的枫树盛放在不同的时间,所以,我们甚至也可以利用位置的转换,在看罢凋零之后,再回看盛放之美,就像从逝去追溯回拥有的时刻。当然,也能在目睹一片盛放后,再回到曾经萌芽的初始。

图片来自
 
京都紅葉狩
这几年去日本算是频繁,所以大多时候是不会刻意在人声鼎沸的此时,去寻访盛放之景的,但去年此刻,因为两家难得预约餐厅的座位,我还是在红叶盛季来到了京都。

虽然四处游人遍布,堪比夏季祗园祭时的密度,经典的赏枫名所宛如大城市高峰的地铁,但既来之则安之,仍是尽量避开人流,穿街过巷,去北山区过祗园后沿着圆山公园一路踱到南禅寺看枫红满日;翌日,又沿着鸭川一直北上,伴风赏枫,秋水叠红。

图片来自
 
京都紅葉狩
看尽鼎盛的几日后,我又坐上新干线ひかり,来到了关东的小城热海。在温泉旅馆放下行李,到了最爱的Moa美术馆,走进馆外庭院“茶の庭”,与前日所见大不同的“秋入横林数叶红”立入眼帘。从京都而来的我,此时心中还留着满目茂盛,那般盛极之景,本身转眼就只得消逝,忽而又看回它们曾经的样子,萌生之态仍保天真,刹那间有了恍如隔世的错落时空之感。

万物流动,时节变迭,带来了美的多种形态。有时想想,这有关“美”的、亘古不变的改变本身,会让人惘然吗?而惘然之后的人们,会因此变得更爱幻想吗?

或许是的吧,作为痴人,我们爱幻想,如此才执着追求着永恒,毋论想象中永恒是美好的,还是对永恒本身欲罢不能。



从古至今,不仅是各种文化形态中都憧憬着永恒的祖先和我们,哪怕是敬憧着消逝之美的日本人,也同样痴迷于对永恒的诉说。否则,用作品在Moa美术馆中占据一间展厅的杉本博司,一个用镜头对准大海去诉说永恒的人,又怎么能得到拥趸万千?

我们看到的海面,和远古之人所看的海面是一致的”。--杉本博司

当你凝视一片海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存在着某种不变性,哪怕历经千古,哪怕沧海桑田。

一间只有海的展厅
去过Moa美术馆的人都知道,走出这间满是海景的房间,是巨大落地窗外震撼的太平洋景色出现在你面前,而这样独特的展陈设计就来自于杉本博司本人。

2015年,杉本博司和建筑师榊田伦之合作,对这座良久矗立在山上遥望太平洋的Moa内部空间做了重新规划,杉本久经考量后,在馆内大厅楼梯上方使用了传统细格形窗,也整个厅内都得到阳光最温柔的照射,呈现出明媚又暧昧的室内氛围。

同时,他在对展厅的改造中使用了屋久杉、行者杉、畳、黑漆喰等传统材料,呈现出具有阴翳美感的内敛空间,恰与馆内面朝大海方向的超大落地窗带来的纯粹明亮呼应,形成巧妙的隔离感。



除了布展空间的设计和大海作品的展出,杉本与Moa的连接,还有另一张特别的摄影。

2014年,杉本博司在尾形光琳逝世300年之际,用制作摄影致敬了经典名作《红白梅图屏风》,完成《月下红白梅图》,并在展览中展出。杉本用其一如既往的创作哲学,将昔日的经典幻化为另一色永恒,就像用月光的清冷代替了金箔的华美。
《红白梅图屏风》,来自于三百多年前江户时代的传奇画家尾形光琳。而这幅极为珍贵的作品原作,也被收藏在Moa美术馆中,是馆内毋庸置疑的第一宝物。
2.
光琳


在美术史上拥有着令人仰慕的珍贵与地位的《红白梅图屏风》,未被放入常展区域,只在每年二月热海的红白梅花盛开时,有短暂的时间呈现在世人面前。
《红白梅图屏风》


这幅画家巅峰时期的作品,拥有着一眼停下人心的画面张力和足以跨越时空的美学魅力,在抽象洗练的构图间尽显雍容典雅之美,形态铺陈饶是张扬华丽,却不失大宗师的质朴简洁。

画中除了两侧垂枝与中央河流外,仿佛天地间只得一金色,是日本传统美术中经典的否定性美学,体现着比起客观描绘世间,日本人一以贯之地在意着抽象的感性和直觉。

尾形光琳是那个年代伟大的个人主义者,笔下的画面构成也向来不墨守成规,富有清晰的创造性,完全不同于那个年代大多数人对于平安传统技法的追随。仿佛随心而就却浑然天成的作品表现着天才的独世,也引领着那个年代的审美观。
《鹿下绘新古今集和歌卷》--俵屋宗达,琳派创始人


尾形光琳生于1658年,其弟弟为艺术史上另一大家--尾形乾山。兄弟两人出生于衣食锦绣的富贵之家,并从做吴服商的父亲那里继承了可观数目的财产。

光琳与乾山虽然都是俵屋宗达创始的“琳派”发扬者,但却有着大为异之的性格和生活方式:尾形光琳个性张扬,生活无度、挥金如土,是标准财富继承者的生活方式。坊间相传某次与友人的户外野餐中,光琳当场炫耀包裹便当所用的金箔包装,并在兴之所至间将此名贵之物投入河内,众人瞠目结舌。

不仅作风夸张,且那个年代下,金箔本乃皇家专用物,普通人使用不被允许。最终,因为招摇奢靡的作风,光琳终散尽了家财,不得不开始为生计而创作。不过,哪怕生活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光琳的作品仍保持着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感和优雅风味。
锈绘染付梅花散文盖物--尾形乾山


当然,在宏观不变的雅致气质下,光琳一生的作品风格也几经变化。《红白梅图屏风》中我们看到的是古朴干练用色中非凡的气魄和跳脱动势。与其颇具差异的是,早年的光琳也有更具堂皇感的创作。

比如尾形的八桥莳绘砚箱,画面的写意、不对称性和倾斜,是他一贯的戏剧性构图方式,可整个箱体上镶嵌的金、银、螺钿、白鑞和铅线,都体现出创作者肆意挥洒的张扬个性。而晚期的作品,比如《四季草花图卷》,却逐渐向天真简洁的小品靠拢,这大概也体现了光琳年龄渐长后心态与世界观的改变。
八桥莳绘砚箱--尾形光琳
说起尾形光琳对日本美术史的影响,总会提到“琳派”的卓高地位,琳派是日本雅致之美的源始,不仅数百年内为传统的美术、刺绣、花道提供着美学方向,也直接影响着现代设计中活跃的艺术家、写真家和设计师。乃至,那些工作和“创作”两字相关的手艺人、工匠和餐厅主厨的“作品”里,也常有着琳派审美的影子。

可以说,琳派让日本人懂得体会高雅审美的情趣。当然,任何一个美学流派也无法忽略时代而单独存在,能够真正让今天日本的各行创作者都拥有不俗艺术审美的缘由,还起源于江户时期特别的时代背景。

那时,不同风格的艺术家你方唱罢我登场,贵族皇权的优雅艺术得到长足繁荣,而在下层的民众阶级,艺术也得到了不错的发展,很多毫无身份、出身平凡的手工艺者,都在全心尝试着自己的艺术创作。
《雪月花图》--酒井抱一(琳派)


江户年代的日本,拥有着最为包容开放的艺术氛围,全社会对审美的在意,几乎贯穿了整个阶层,这也是为何最初只是招贴画的平民美术浮世绘,也能得到迅猛发展的原因。

时代为人们带来的美育,并未中断地持续到了三百多年后的今天,这就是一些并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手工艺人、餐厅主厨,也有着颇为不错的审美观的缘由。

手工艺人能够捕捉到器物中点滴蕴含的古拙幽雅美感,并尝试在制作时放入自己特别的感受性和个性;主厨在磨练料理技巧的同时,也有意识地让自己的菜品拥有更为美丽和自我的呈现,相信这也是核心食客们大多将日本的顶尖餐厅,也看作当世顶尖的一大原因吧。
审美从不因被教育而提升,图片来自“米增”和“瞬”
这几年也算去过不少心仪的餐厅食肆,处在日本的占了不少比例。餐厅是一个无可撼动的空间整体,食物以外,各方面的美学之道同样让人在意,无论是空间、装潢、色调、灯光,还是画龙点睛的陈设和精心搭配的器物,都是店主作为餐厅的“一城之主”精心架构的场景。

当然,最终的聚焦点,是餐桌上那些各具美态的盘中风景,当它们被端到我们面前时,恍惚间也会让我联想起很多美术作品,包括琳派风格的创作。这样的联系,并不是直观到色彩或构图一眼明了的同根同源,更多的,是气质与审美上存在的感性互通。
3.
食雅


艺术万变,但终归都是美的载体,这承载或许只在触碰人心的一瞬之间,也可能如光琳红白梅图的万千气象,从未散迭。艺术有自然一般的无常,也有客观存在的永恒感。

在我心里,美食并不在艺术的范畴之内,因为艺术创作的初衷,是毫无杂质地表达创作者的精神本我,是将精神性凝结、物化的体现。但美食的创作相对而言却单薄得多,比起表述自我,主厨的烹饪和摆盘,更多是主观直接地“创造美好”。美食可以拥有动人的美感,但如果只因为美丽,就简单地将美食称做“艺术品”,未免失了偏颇。

不过,作为一名绝对的“餐厅爱好者”,此刻仍然想说说盘中之美,所谓“食雅”。美食虽非艺术,却可以拥有艺术般的美感,餐厅内的菜品,盘上被精心构造出的微小世界,的确拥有让人臆想与深思的迷人。
从时间考量,盘上风景总是稍纵即逝,图片拍自东京Inua


古时的日本,险山众多,交通不便,加上频繁的自然灾害,这让大量难以走出家乡的日本人,既有了对自然日久生情的亲近迷恋,也生了对自然无常的敬畏和崇拜,久而,形成了他们特有的生命观和精神世界。

而食物,本来就取材于自然百态,且主厨在美器中做食物摆盘时,还可以从自然中得到灵感,创造出不拘一格的盘中天地。哪怕美食不是真正的艺术,却仍旧可以做为“美”在这个世界上最轻巧广泛的载体,用最低的门槛让食客获得美的传达与洗礼。

如此说来,果腹之外,美食确是无可取代。
万物萧萧之美--来自“くすのき”与“大渡”
在一家足够优秀餐厅中,店主特别的美学思考俯拾可见;每家餐厅都有不可复制的风格,就像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片落叶。餐厅的个性体现,除了在菜品的味形,更在视觉上互为迥异的美学大观。

我一直深信,能称为极致之美的风格可能性,是有限度的存在,任何一种美感,定能在过往历史中追根溯源。从料理之美中,我们也能探寻到艺术史上的某些美学踪迹。

比如,每次在东京的割烹“松川”,看到主厨为客人呈上的料理,我常会不由得思考:如此纤细雅致的美感,素淡的色彩偏好,沿袭于何种美学?当然,哪怕具体到这一家餐厅,不同季节的每道料理,摆盘也是颇有差异的,但在更为整体的表达上,还是能够找寻到宏观的审美框架。
松川--瑰丽中的淡泊


我有时会觉得,松川的“美景”,神似尾形光琳巅峰时期所绘的《菊图屏风》。虽然创作风格几经变迁,但尾形骨子中的雅致和纤细却常存,这幅《菊图屏风》中尤有一种柔弱的美人感,和同样女性气质的松川料理有异曲同工的妙处。

在我心中,东京之丽者,莫若松川。
尾形光琳--《菊图屏风》
当然,这也许这只是个美丽的偶尔相似而已。好在思绪穿过历史,慢慢会寻得更精准答案。

琳派和这个国家的审美如一汪潺潺泉水日夜流淌,遇见过迥异的风貌。从17世纪到19世纪,从尾形光琳到酒井抱一,再到神坂雪佳和菱田春草,画作逐渐摆脱了昔日对繁复华丽的坚持,颜色愈加偏于纤细和嫩弱清雅之美。特别是菱田春草描绘的世界,总呈现着模糊却美好的诗意,从中也越来越能寻到今日松川的气质与美学。
神坂雪佳的清雅
只是松川之貌,便是菱田春草了吗?当然不能如此笼统。菱田除了颜色的更迭,构图追求精简、自然化,留白也更为显著,没骨大行其道。但松川却向来在意盘中食物的造型感,大多菜品并非简化的创作意识。

所以如果全面而言,菱田的格调,搭配尾形的造型感,和传承于传统否定性审美的呈现方式,便组成了松川的类似美学。
菱田春草的诗意


说到否定性审美,我们再回头看看尾形光琳的《燕子花图屏风》吧,除了金色的背景之外,只有燕子花居于图中,是毫不妥协的否定性构图--这也是除了透视方式,日本美术和理性描绘世界的西方美术最大相径庭的地方,而又有多少餐厅,用相仿哲学的视觉反差美化着盘中的世界呢。
《燕子花图屏风》的否定性构图


再把视线放到京都“绪方”,在我看来,绪方在美学上恰好与松川持相反的逻辑:极简、自然派、静谧、不拘一格,摆脱修饰性的造型感,返璞归真的菜品构成,颇似神坂和菱田的画中之态,皆具备着恰到好处的玩味。

和松川可以用色彩左右菜品气质所不同的是,绪方钟爱的色彩就是自然本态,他用自然食材本貌直抒胸臆,仿佛画出了雨后清晰的林中之景,只见自然原色,不加画笔的渲染。选用风格各态的食器,从清水烧到备前烧,再到几十年前的巴卡拉玻璃器皿,牵引出食物的不同气质,大将绪方俊郎将此技运用得炉火纯青。这点金泽的“片折”也有相仿的方式。
绪方之简


此外,绪方的自然派和抽象形态互为促成,让我想起了20世纪中,美国抽象主义大行其道时,日本的画家德冈神泉。和美国完全意识化的抽象所不同的是,德冈仍是立足于描绘生活中的小物,但却在作品中运用了更为写意抽象的构图和色彩的晕染,这和绪方结构化的菜品摆盘不谋而合,总归都是一种生活诗意化的体现。

包括东山魁夷在描绘同一条河川时,晚期比起早期更加写意的创作方式,也代表着画家和这个国家审美诗意化的趋势。
德冈神泉的写意
京都另一家我很喜欢的餐厅“饭田”,虽然也使用了鲁山人、明瓷器和巴卡拉这样的多姿器物,但食物的摆陈具备着造型感,且钟爱于一定的对称性,这点不同于尾形光琳大开大合的构图方式。

这家大多时候割烹台只坐4人,灯光也控制到幽暗朦胧的隐店,为了和内收沉静的环境所映衬,在菜品色彩的运用上颇为克制,加上高级器物提供的饱满质感,显出了雍容高贵的美感。
饭田的静谧
当然,餐厅摆盘中也有纯粹的华美派,就像京都“未在”的菜品,和饭田相同的是,未在的场也是向内而收敛的,亦有静寂之感,当华丽和内敛联袂呈现,像做出八桥莳绘砚箱时的尾形光琳。

再说到光琳的弟弟--尾形乾山,乾山一生钟爱的古朴雅致,让我想到东京会席料理的大当家--京味与其弟子系列的审美。
京味与三大弟子店--新ばし 星野、もりかわ、井雪
和光琳一样继承了财产的乾山虽然也有万贯腰缠,却和哥哥生活方式云泥之别,乾山个性低调,生活朴素,有着陶渊明一般的田园情怀。

因为早年拜师工艺家本阿弥光甫,乾山也成了著名的陶艺家,他手下的作品也一如他本人的个性,逐渐淡化了哀物意味明显的感性主题,审美逐渐靠拢朴实、理性与严谨沉静。
而京味作为宗师级食肆,几十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地出现在东京顶尖宴席的舞台。这两年,在京味的菜品逐渐式微后,我更多在拜访着京味弟子们的店。

伟大的师傅总是能在传授时让弟子保护着自我的感知,就像古典派的莫罗作为老师,弟子也可以是野兽派的马蒂斯。与此类似,师出京味的弟子们分别作出的料理,也充满着强烈的个人偏好,当然,都演绎在京味的宏观美学框架之内--和尾形乾山相若的“拙”“朴”“淡”。

京味几个弟子店互有差异的料理个性,又让我想起19世纪的一对志朋好友--曾经共游欧洲的小林古径与前田青邨,小林的画简约却富有妙趣,前田青邨却做着对日本画更为壮阔狂野之道的尝试,两人虽是知己,创作却可谓泾渭分明。
小林古径的妙趣
当然,上述的几家餐厅都是审美相对统一集中的典范。餐厅万千,个有其格,有太多家店的菜品并不追求美学的高度统一,只是从美之百态上各有借鉴,刻意归类并无意义。只是,品尝美食时,若想真的懂得餐厅的非凡之处,莫要忘了带上赏识美丽之心。
前田青邨的壮阔


几年前,しのはら在滋贺县时,大将还在用简约的方式去作摆盘料理,可将店搬到东京之后,为了表达自己来自何处,也为相符于银座的气质,他选择用菜品来描绘滋贺的里山美景,昔日至简含蓄的菜品经过视觉铺陈,闪耀出张扬的光芒,像是让终日穿灰衣的僧侣穿上了霓虹衣裳。

而京都竹屋町的割烹“三多”在美学上也绝不循规蹈矩,忽而华美雍容、忽而直率极简,其中有两道料理,更是有趣,大将使用颜色接近的器物放置料理,仿佛让食物低调地隐于皿中,恍惚之间如在欣赏瓷陶器本身,盘中之貌虽然不似任何名工画派,但也有独特的审美巧思飘荡其间。
竹屋町三多的巧思
苏轼诗曰:“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干偶,他日如何举似人。”与自然为伍,遂对自然保持着最大的敬重,而这敬重,本就也是感受性的一种。

画家对自然的崇敬,和主厨对于食物的崇敬,并无二至。在崇敬的食物中,映出自己的心性,是主厨和食客最特别的羁绊,是否心胸宽广,是否立意高远,是否对清澈痴迷,都定会在他的菜品中体现。
4.
留白


我要留下一片空白

像在你心中留一片花园

安放羞于开口,安放不可言说

安放倦怠,安放脆弱世上最美的留白 

是流星路过的夜空

或偷偷开出一朵海棠的沙漠

没有留白

你怎会记住流星和海棠果敢的出现

和离别时的惆怅与奈何

我们将懵懂和彷徨

填进意味深长的空白

像极了,他在你面前总是沉默

并非真的无话可说

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留白,留朦胧的美

朦胧的灰尘之外

坚韧的誓言也变得孱弱

总有些弥足珍贵

被安放在无人可察的朦胧中就像装满珍宝的旧船

默默泊在青灰色的港湾

守望、久候、缄默

绀碧、月白、琥珀


东京的无国界料理“长谷川稔”  留白的个中翘楚
审美定要懂得审留白,为何要留白?因为在无中可生有。这不仅为视觉的协调,也是留给我们一份诗境,一个充足想象的空间--又为何需要留想象的空间?因为“物”终归要与“人心”作伴。

留白,留下的并非纯粹的“白”,而是留下善于包裹的虚无。那些能够安然承载思绪的、被“留下”的地方,便是留白。比如“遗迹”的存在--我们需要新生的奇迹,但也是需要遗迹的。

遗迹中哪怕再多断壁残垣,也依然可以承载对消逝的想念,是对曾几何时的回望吗?不,恐怕无人能够还原过去的真实景象;那是意味深长的赞叹吗?又未免接近了做作的高高在上。遗迹存在的合理性,是为我们留下繁华终将荒芜的提醒,并给我们以抚慰--有一种善良,是伟大分崩离析后仍会被想念的善良。留白不单单是纯白色的无,也可能是能够装填过去往事的、腐朽却美丽的地方。
每份美丽中都有一抹留白(照片拍自旅馆“べにや無何有”)


再说艺术中的留白,印象中,仿佛含蓄的东方人更偏好留白。但其实,没有一个国家的美学史中只执着于留白,水墨丹青中多用留白的我们,历史上也常有偏好饱满构图的时代。而那些似乎总在追逐还原的欧洲国家,也曾经陶醉于创作中的梦境和虚幻感。

无论哪个国家和文化下,审美的偏好都是依次轮转的,总是在两极之间摇摆。但总有一个规律是成立的--将写实作为目的的时代,不会执着于留白。写实是具体的、事无巨细的,留白却是抽象的,是感受性的,是靠拢梦境般的创作--想想梦醒后的记忆,我们是不是只记得梦里的“主角”,从来不会在意背后的景色何般?
东山魁夷梦境般的留白
每一个痴迷留白的历史断面都分外浪漫。比如有董其昌的时代,其画作和书法的“疏放超然,旷如无天”;比如影响杉本博司开始创作的马远,笔下《水图》的意向高远;或者贝聿铭用墙与窗的立面去呈象的江南山水。

当然,日本的美学史上也不乏用留白探寻意境的人--毕竟否定性审美,本是就是一种极致的留白,而枯山水的出现、千利休的茶道美学亦然。当茶圣千利休得知丰臣秀吉要看牵牛花,就摘掉了花园中的所有牵牛花,唯留下一朵,放入空空的茶室内。

一朵孤独的牵牛花,孤独,才会发现花之心的存在。孤独的花,似乎在茶室中平静地等待着访客的到来。
马远的留白造就了画面的流动感
说回料理,喜欢在各地尝试Fine dining的人一定知道,无论是法国还是丹麦、日本还是秘鲁,宽皿小食的摆盘方式,都备受推崇。这无疑是餐桌上留白精神的体现。

日本人的怀石料理,最初与茶道共生,千利休的留白精神与美学也从茶道被延续进美食的世界,之后,在日式法餐和意大利菜中被发扬光大。“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留白是不表述的美。这样更具情感化的摆盘方式,和东方美术不谋而合,却与欧洲人在文艺复兴之后崇尚“场景化”和构图对真理性的追求分道扬镳。

今天,我们恰是处在一个对美食摆盘的审美颇为浪漫的时代。我大胆去猜想,这个时期还会持续良久,因为和写实画作的存在意义相比,盘中风景的“写实”不仅会降低人对美食的品尝之欲,也降低了菜品审美的格调,实不可取也。
Bon.nu在留白上自有主张
而抽象的构图,留白的美感,除了视觉的平衡,更是恰好强调了食物之魅。菜品中在器皿中,成为被完全突出的主体,从美感上,本就是一种极具张力的表现;更重要的是,让食物“孤独”,食客才会在意它存在的姿态,和与它邂逅的瞬间,这和餐厅的主义本就重叠。

味道是理性化的,而摆盘却是感性美的体现,今天美食的幸运之处,是客观的味形可以遇见留白审美带来的梦境感,这是兼备感性理性的美,也是其他领域少见的珍贵美之形态,本质就是一种美好的两全,像是在星空浩瀚时邂逅了美丽的彩虹。

美食的究极之道,是美之道。
意大利阿布鲁佐的“Reale”也有令人叹服的留白
5.
文末
我们对美的追求总充满着矛盾,朴素和华丽到极致都是摄人心肺的,“美”,本来就先天和极致两字相关,无论是工笔的精致与泼墨山水的挥洒,巴洛克的繁杂主义与20世纪的抽象派,还是食器上极简或铺设华丽的摆盘。极致不一定是剧烈的,也可以极致的温柔,极端的寂静,极端的平淡。美,因人们与生俱来能察觉到的某种偏执而被定义和存在。

上帝送给人足够炽热的心灵,又偷偷在人心中藏下习以为常后就会出现的钝感。好在更大的恩赐,是万物总在生生不息地更迭变换,让我们能够收获阴晴雨雪下迥然的美体验,可以在秋末时分遥望冬雪,夏季到来时缅怀春天。美的多形多态,永远是感受美好的必要条件,也是宏观世间之美的终极体现。

就像美丽的枫叶,无论其美在,萌芽,尽开满染,还是随风的凋败。
安塞尔姆 · 基弗笔下的美丽破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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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文内所提场所注释:

[1] 南禅寺:京都左京区著名古刹,为临济宗南禅寺派大本山,历史已经超过七百年,秋日枫叶景色闻名遐迩。

[2] Moa美术馆:热海城内山上美术馆,1982年由冈田茂吉协会支持建造,2015年由杉本博司参与了改建设计。馆内藏有数件国宝。

[3] 松川:关西料亭招福楼出身的主厨松川忠由位于东京六本木的餐厅,日本料理的无冕之王,介绍制。

[4] 绪方:京都名门和久傳出身的主厨绪方俊郎的餐厅,善以解构主义方式构思料理。

[5] 未在:预定需要等待一年半以上的京都米其林三星餐厅,不可拍照,大将石原仁司出身关西名料亭吉兆。

[6] 饭田:主厨饭田真一一手把控的世界最小米其林三星餐厅,氛围隐秘又温馨。

[7] 京味:上世纪六十年代开业的东京传奇料理店,原店主西健一郎数月前刚刚去世。

[8] 新ばし 星野:京味弟子星野芳明位于新桥的店,料理作风老派。2018年搬入新址,介绍制/谢绝初次拜访。

[9] もりかわ:京味弟子店,善用超一级食材。位于赤坂,不可拍照/电话不公开/介绍制/谢绝初次拜访。

[10] 井雪:京味首徒上田真宽位于银座的店,还原过京味系部分古早菜品。不可拍照/介绍制。

[11] しのはら:东京银座名寿司店,前身是滋賀县名店,主厨篠原武将出身关西料亭招福楼。

[12] 竹屋町三多: 京都隐秘割烹料理,主厨出身京都名店旬席 铃江,介绍制,预约需等待三年以上。

[13] Bon.nu:东京初台的个性料理餐厅,店主是美食家来茜けい,店内的超极简料理完全贯穿了来茜的个人意志与美食哲学。

[14] 长谷川 稔:东京广尾无国界料理餐厅,预约等待需以年计,前身是距离北海道札幌一小时车程的“薰”。

[15] くすのき:前身在名古屋的新宿天妇罗名店,套餐构成充满店主楠忠师的巧思。

[16] 祗园 大渡:京都祗园的割烹料理餐厅,主厨大渡真人非常在意料理用水的质素。

[17] 米增:开业仅三年的大阪割烹餐厅,店主师承于难波名店本湖月。

[18] Inua:东京饭田桥的北欧餐厅,主厨出身Noma,料理兼备Noma的料理主义和日本野生食材的使用。

[19] Reale:意大利阿布鲁佐地区Castel di Sangro山中的米其林三星,餐厅建筑是一座15世纪的修道院。*

撰文KaKa

部分图片拍摄Yoko&Rinka
10月的想法
7月的想法

一直对纪伯伦说过的那句话印象深刻:“我们活着只为的是去发现美。其他一切都是等待的种种形式。”

无论是一次旅行、一本书、一个展览或者一家店,24HOURS有意将我们生活中那些可以言传的美好推荐给你,希望借由我们的一点文字和图像,能让你感受到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美好。

希望我们的生活里都充溢着美与温暖,不负每个人一生用力的等待。期待在留言中分享你的11月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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