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 意识倒计时开始这一天

 

只是从意识倒计时开始那一天起,我便比凡人多了一座看不见的钟,它每响一下,就提醒我一次,再平凡下去,这平凡,就是我的一生了。在我平凡的一生定格以前,我还有机会,有时间,我还有可能去淋漓地,活那么一次。...







回 头 看  |  意 识 倒 计 时 开 始 这 一 天

Wendy Wang / 2016年5月15日

老医生手点点桌子,顺着门的方向一指,对着陪我来的朋友说,“麻烦你先到外面等。”

目送走办公室里其他人,他收起凌厉和权威,换了种掺杂着怜悯的眼神望向我。他还没开口,我就已经猜到了。

“你愿意让你的家人朋友知道你的病情吗?”他问。

我手抠抠椅子扶手,这个问题我有心理准备。“没关系,他们知道。”

“那你自己清楚自己的病情吗?”他进一步试探。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我想我之前的描述已经很清晰了,我轻度狂躁,重度抑郁,会脱发,会忘事儿,会厌食,会控制不住想自杀。“我清楚,并且我在努力控制,让自己好起来。”

“不,你控制不了。你大脑能做你的主,但它的事情,你做不了主。”他顿了顿,身体换了略微僵硬些的姿势,“国内没有好的躁郁症Ⅱ型治疗团队,你知道,国际上也没多少。甚至对于这种疾病的认知,都停留在十几年前的水平。你的注意力涣散,有时会出现认知障碍,你大脑中的神经毒素在快速累积,脑细胞在以比正常人快5倍的速度死亡,这些,你都知道吗?”

我曾经以为我有着良好的知识结构,我翻了很多国内外文献,去了解躁郁症带给我的生理创伤,并试图以开阔的心态去接受它的存在。我知道它除了控制和缓解,尚无法可治愈。我以为它只是需要去忍受,我依然可以在忍受中慢慢老成一个习惯了伤痛的人。然而上述那几句,我想也未曾想过。我突然就了解了他眼里的怜悯打哪儿来。

“所以,您的意思是,悲观点儿看,少说十年多说十几年内医学没跟上,我就可能痴呆了对吗?”我一字一顿,有点儿想哭。“而且这十年中,我会不停重复狂躁、抑郁,要不停忍受那种看不见的绝望以及想自杀的念头,对吗?”医生是个台湾老教授,权威的躁郁症专家。他说话很慢,每个字都盯着你的眼睛吐出来,试探着你的理解和反映。他可能看见我眼里憋着的泪了。“也不用这么悲观”,他说,“药物控制的好,你还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你也可以考虑要个孩子,到时我会帮你调整药的种类和剂量,没太大影响。只是你还这么年轻……”

从医院出来时我血压很低,不到60/90,轻飘飘一架躯体在风里。朋友看着我拎着药袋往前走的样子,缓缓说了一句:“你瘦了啊。”我走到人烟稀薄的马路边儿上,哈哈哈对着他高亢地笑。“老娘现在是得了绝症的人,牛逼吧!”接着又马上低落下来。“我们去颐和园吧”,我说,“这儿离得近,来北京这么多年,从没去过,今儿就当是个游客,去留点儿念想。”

东宫门门口乌央一群人,买了票,跟着人群往里挤,到谐趣园停下了。太阳正好在往下沉,一些光散在风里,一些光落在水面,还有一些光,照在人脸上,照的人浑身发亮。我想这可能是我最有光泽的时候了。“你给我拍张照吧,看起来不像摆拍的那种。”我从没主动提过拍照这事儿,他从包里翻腾出镜头,严肃地设计起景别和走位。但我俩谁也没按谁的剧本儿走,他就只好随机发挥。后来有了这么一张留下来的抓拍。这是我在那一天的念想。


这就是当天留下的念想
回酒店以后我没开灯,直接把自己摔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我这28年来的一切。

我小时候特别聪明,过目不忘,一整篇一整篇的课文看两遍准背的牢牢的。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背着我妈偷偷把客厅电视机换成动画片儿,然后躲到一边儿能看见的位置边看边写。我妈以为我特别乖,从来不让大人操心,电视机什么的碰都不碰,功课总能第一时间保质保量完成。但她不知道,我脑子里一直都是两个我在运转,一个看动画片儿,一个写作业。两个我谁也不耽误谁,因此我总能同时完成几件事儿,也就比别人多出好多时间。每年也不怎么用功,但考试一发榜,我就是邻居阿姨嘴里那个听话的总拿第一的“别人家的孩子。”我妈为此曾骄傲过好多年。

我换上跑鞋去健身房跑步。“她本想按我小时候的发展套路,等我长大,我一定能给她更大的骄傲的。”我接着想,但我可能做不到了。

我左思右想,边跑边给我妈发了条微信。“妈,这病其实我不怕,我就怕我真这几年就痴呆了,你和我爸可怎么办。”发完这句,我整个人顺着跑步机传送带溜到地上,摊在那儿,眼泪大把无声往下掉。此刻那个在跑步机上失去了抗力无法向前而跌落的人,也许,在命运的转轮上也失去了转动的力量而将人生就此定格。再没新的可能了。令人骄傲的,羞愧的,欣喜的,懊恼的未来可能出现的一切形式的我,最终都将统统被覆盖在旁人“年级轻轻就痴呆了”的呃叹和身边人的痛苦里。

打从医生嘴里确诊病症以来,我忍过旁人“不就是个情绪低落,别小题大做”的不屑,忍过“这人是个神经病”的不解,忍过药物带来的不适以及偷偷减小药量的戒断痛苦,忍过周期性想自杀的绝望,所有这些过程感受中,我都没掉过泪。但一想到头发半白的一双中年夫妻,要被年轻尚轻的女儿拖累而过上以泪洗面的晚年…

我是个很少会害怕的人,疼痛,失败,死亡,我都不怕。但我现在特别怕,怕不知无意识的状态哪天会来,怕它来的时候,我房间乱的要命,银行卡和手机刚刚改了密码,办公桌上还放着一堆要签字的合同;我怕我手底的邮件刚刚开了头,一本新书才读到一半儿,文章马上要写结尾;我怕我爱过的恨过的人,都还没能给个拥抱或是漂亮的转身;我怕我的遗憾,会留给清醒的人们,太多痛苦…我特别怕…

哭了一整晚,然后遵医嘱吃了药,我做了个决定。

不管丧失意识那一天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在倒计时开始这一天,我要接受它并做好它来的准备。

第二天一早飞回上海,飞机上,我仔细盘点了自己现有的、想要的、得到的以及失去的。

到达之后,我开始整理自己现有的东西。

我的银行账户及各类股权。那些数字是我与这个社会关联过的证据,是我努力的可视结果,也是未来留给我爸妈的唯一真正有用的东西。

我读过的书和到过的地方。它们构成了现在的我。我的好坏脾气,对事物的理解和看法,与其他人的沟通方式,爱的,讨厌的,写这篇文章的逻辑和用词,全部都被它们影响和包裹。我是它们在这世界的进化和延伸。

我所有的衣服、鞋子、包包和配饰,从世界各地带回的画册,纪念品,小玩意儿。以往我以为它们都是无所谓的可以丢的身外物,现在我才看见它们并不是无所谓的。它们都是我,它们是我选择的结果,是我好坏品味的外在象征,也是我内在灵魂在这物质世界的一部分投射。

我爱的朋友和家人。我开始关心那些与我有过深刻关联的人们,血缘的,巧合的,注定的。与他们一起的喜怒哀乐,是我存活的一部分支撑。减少和拒绝一切无效社交,没有酒局,没有party,没有深夜一起耗时间的狂欢。我宁愿一个人寂寞但丰富,不要一群人热闹却孤独。如果我所余时间不多,我希望每一分,都花在了为自己和他们能够快乐而奋斗上。

我所有的,都在这儿了。接下来我将有一张清单,写满了我想要的。

我想看遍全球的美术馆。几乎每天都在哭的日子,我过了三年。过去这一年,我经历过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再次失去的巨痛,出轨,家暴,抑郁期的三次自杀,创伤后遗症和躁郁症并发时的无助绝望…人性中复杂的善与恶,无奈与自私,我都不想再看,我只想看看那些美好的东西。

我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我懒。健身不过3天一定放弃。我想要张朝气的脸和好看的身体,来抵抗我这有病的脑子。

我想要写下我认为值得记录的东西。一个时代,两三个特别的故事,和一群有血性的人。

我想要完成身边人放在我身上的期望。关于生活,关于事业,关于感情,关于整个更好的人生。

我想要配得上我给自己的墓志铭:她写过并且流传;她爱过并且永恒;她战过并且无惧;她活过并且淋漓。

在四十六天后,回过头来看在服药期间,状况基本稳定,由于药物控制的关系,大部分时间,我是个情绪平稳,感受不到太多喜怒的人。大脑异常活跃,创造力会增强。但一旦陷入睡眠,一定时期意识就醒不过来。这是药物的副作用之一。另外还有,头发会加速脱掉,就只好开始习惯性戴帽子。另外一个更大的副作用,是食欲以及脂肪转化率会增强。也就意味着,一旦开始服药,便会踏上变胖的路,变胖会导致抑郁增强,这是我可预知的死循环。于是抵抗食欲不敢吃任何高热量食物并且玩命儿健身。

而四十六天前我清单上的东西,现在是这样:

开始去看并整理和记录全球的美术馆了,日本和最喜爱的卡拉瓦乔成为了第一站。

开始坚持健身,体脂减掉5%,肌肉增加,马甲线清晰可见,体重维持不变。
开始连载想写的东西,签订合约,确定deadline。

开始学会吞咽悲伤,学会原谅,学会接受,学会喂养更大的责任感和更大的求胜欲望。

开始接受并习惯终有一天,我将丧失意识这件事,并做好准备,它在下一秒,会来。

我得到过凡人喜悦的那些,也失去过凡人痛哭的一切,我依然与大多数平凡人一样,也贪婪,也无私,也脆弱,也坚强。只是从意识倒计时开始那一天起,我便比凡人多了一座看不见的钟,它每响一下,就提醒我一次,再平凡下去,这平凡,就是我的一生了。在我平凡的一生定格以前,我还有机会,有时间,我还有可能,有力量,去拼,去战斗,去淋漓地,活那么一次。


    关注 Reset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