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朝凤》排雷

电影《百鸟朝凤》究竟好看不好看？我以身排雷，告诉你我的观后感。...



早先的文章《Instagram下跪也没有用》里谈过一部宣发负责人下跪求排片的电影，我在文章里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贩卖苦情、悲情、滥情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不能回避真正的问题---电影本身究竟好不好？昨晚，我去看了这部《百鸟朝凤》。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观后感：非常一般。

我知道许多人已经成为情怀派的拥趸，甚至早已宣称自己在电影院里哭成泪人。要改弦更张的话难度很大，看到我的说法，形同我质疑了他们的情怀，他们对传统的尊重，以及他们真诚的眼泪，难免勃然大怒。所以，这里让我心平气和地聊一聊我的看法。我不需要谁一定接受，只是说情怀太多，脑子都不够洗了，一个声音的世界太过单调，不妨听听其他的动静。

为什么说《百鸟朝凤》非常一般？这是因为它本身没有什么故事。农村小朋友耗尽心力，历经艰难困苦，终于得到唢呐真传。然而商品社会大潮席卷，等到小朋友终于能够独挑大梁的时候，发现唢呐匠的地位早已经摇摇欲坠，人们不再尊重这门手艺了。这不是个故事，而是针对现实的反讽。一个人付出无尽努力终于得到的东西，因为时代变更，突然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变得全无意义。

为什么没有故事？是因为从原著开始，一直到电影，情节都非常薄弱。非凡的技艺，必然有非凡的人和非凡的努力。为什么我们会在《爆裂鼓手》里感觉到血脉偾张？因为我们看到了一个鼓手如何突破极限。为什么我们会在《寿司之神》里感到敬畏？因为我们看到一个厨子如何抵达极境。为什么我们中国人如此厌恶死亡、葬礼和尸体，却依然为《入殓师》所深深打动？因为我们看到了入殓师这个职业本身的水准，和它对人世人心的抚慰，因此对入殓师这份职业心生敬意，浑然忘记了自己对死亡和尸体的恐惧之情。

为什么看到这些人（演员）的表演，能够吸引到我们？因为编剧和导演对这门手艺的狂热程度，并不亚于匠人。他们足够了解这个行当，发自内心尊重这门手艺，对此有浓厚的兴趣，于是能发现其中最精彩的部分并且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所以能把我们牢牢定住，在电影院里屏住呼吸，睁大双眼坐满1小时45分。本质上来说，他们让我们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产生了兴趣，进而对生活和美产生了新的理解。

这就是电影伟大的地方。

《百鸟朝凤》里并没有这种有重量的东西。从头看到尾，你不会觉得唢呐这种乐器有多么不得了的地方，也不会觉得唢呐演奏的乐曲有多么了不起的地方。原因是作为全片里用于表现唢呐至高境界的神曲《百鸟朝凤》，你根本听不出来它和其他婚礼和葬礼上的吹吹打打有什么不同。而事实上，它的确应该有很大的不同，你可以打开文章一开头的音频《百鸟朝凤》，感受一下真正的乐曲里体现的唢呐技巧和水准。而这种技巧和水准，在电影里根本没有得到体现。你可能想象不到：电影里在表现演奏《百鸟朝凤》的时候，背景音乐用的是弦乐，而不是民乐。那我们还怎么谈对传承的热爱？还怎么谈情怀呢？你自己都不爱，怎么可能打动得了观众呢？

内心不爱而说情怀，是为伪情怀。

故事薄弱一些，拍摄手法新颖一点也成。但是很可惜，《百鸟朝凤》非常老套。人们说，电影是用镜头叙事。那么，叙事就有笨拙和轻灵的区别。在《百鸟朝凤》里，有一段是描写唢呐学徒苦学不辍。怎么处理的呢？师徒三人站在河边，然后加特效，表现草青了又黄，河水结了冰又化开。当时我整个人都呆掉了，这是文艺片啊，不是香港武打片《仙鹤神针》或者《鹰爪铁布衫》；而姜文在多少年前拍《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时候，表现小混蛋没心没肺地玩着，把个书包高高抛起，镜头跟着书包落下的时候，小混蛋就已经长大了，干脆利索。我并不是说导演应该怎么拍，但是都2016年了，表现开心就是镜头里鸟儿飞过树梢，表现喝醉就是运动镜头，表现演出就是舞台特写和群众面部特写对切，然后一帮扑克脸拼命鼓掌，这样的事情，何必让专业导演来做呢？

最后，我个人很不喜欢这部片子，原因在于电影的立意有严重的缺陷。影片自始至终都在摇摆，在商品大潮冲击造成传统手艺式微，和传统文化难以避免的破碎衰亡之间，并没有笃定地选择其中一个去表现。结果一个都没有说清楚，一个都没有表现好，都留于表面。如果你看完全片，回想一下：这部片子究竟是以什么视角来观察唢呐艺人的兴衰？你会发现，它是一个距离真实乡村生活极为遥远和隔膜的知识分子，在抒发内心对乡土的情感。这种廉价的感动，也是很多和乡土保持足够距离的人在电影院落泪的理由。为什么说太廉价，因为这种思考本身太廉价。要得出商业社会冲击，造成农村文化传承衰亡，需要多少量级的思考？又给出我们多少新的思考？

我倒觉得这部片子错过了真正有力量的核心：农村匠人对自己身份的认同。为什么要送孩子去做唢呐匠？因为唢呐匠除了种地有门手艺，能赚钱，这是乡人尊重唢呐匠的基础。而唢呐匠的自我认知，所谓尊严和骄傲，根源是他认为自己有这门手艺，那么自己就不再是个农民。“我是唢呐匠”，意思是“我不是个农民”，这就是底气的由来。这才解释了为什么唢呐匠到主人家要坐太师椅，要有接师仪式，乡人要小心翼翼陪着笑脸。这个和传承没有任何关系。

而影片的最后，主人公到城里看见乞丐吹唢呐讨钱，这是最狠的一下子。由于电影讲述的问题，这一幕变成了对传承无可奈何的惋惜，就弱了许多。如果是让师傅看见，他的全部尊严和骄傲一下子被打得粉碎，从“我不是个农民”的骄傲直堕“原来我是个乞丐”的幻灭，那么悲剧的力量可能会更加震撼人心。

至于说为什么有人会哭？如果你怀着一定要感动一把的心态去电影院，哪怕是看《美国派》那样的青春性喜剧，你也一定能哭到死去活来。原因只是因为你一早就已经上了膛，无论怎么样你也得来那么一下。

题图来自：电影《百鸟朝凤》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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