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记忆如酒】东方玉:只剩几个关于家乡的意象扎根在记忆深处

 

枫树堡文/东方玉...





枫树堡 
文/东方玉


村头的老枫树被雷劈成两半了,撕裂的枝干耷拉着,伤口像一道耀眼的白炽光,刺得人眼睛生痛。造孽。老人们叹息。

还有什么资本谈论?去掉这棵枫树。封闭、落后、贫穷,当然还有土地的贫瘠,没有几个知道这里的村名,他们贫穷到不能让对方记住自己村庄的名字。

当别人茫然时,只要说出枫树堡,对方就会有反应,然后握紧双手,连声说知道知道,甚至再来一句反问,就是那棵上到地图的老枫树?

“对对对,就是它,我们就住在附近。”目光再次对接时村人便觉心里多了几分底气。也因为这他们的谈话也就往往走题,对方关心枫树远比关心眼前的人。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理解,是人都会存在几分好奇心,更何况那棵四十人牵手也围不住的大枫树?不光别人就是我,也不停的问村里的老人。为什么那么大的地盘就一棵枫树,而不是两棵?要是两棵那该多好啊,两棵树就可以说说话,这棵树就不那么孤单了。当然,那时候,我还不会用孤单这个词形容,我说的是两棵,枫树就有伴,就不怕大灰狼和狐狸。在我眼里那枫树是那么的圣神,圣神到我不敢走近,长大后我知道那是一种骨子里的敬畏。

“金仙阳,银渡水,南汇马弯出穷鬼。”这是祖祖辈辈留下的歌谣。我所处的村庄就是南汇,这个出穷鬼的中心村。就是连那个枫树也不真正属于我们村,虽然枫树四周的田地属于我们村人,但这并影响枫树属于谁的身份。因为枫树堡是狮山的地盘,枫树堡除这棵枫树外,没有其他的树木,就连茅草都是黄黄的,没气色的样子。一定是枫树抢走了整个岭植物的养分,它的根须包围了整个堡,路上以及几百米以外的河沿都是它伸讨日光水分和养分的手。

关于枫树的年龄,这真是个费解的问题。我用牛角梳给奶奶梳头,奶奶的白发金亮,我想停歇在白发之上的岁月一定有些令人深刻的记忆,哪怕是沧桑,也包括枫树,对从前的未知我有很强的求知欲。

“我很小的时候,枫树就已经很粗大了,听爷爷说他很小的时候枫树就已经很大了。”我问奶奶以及村里所有的老人,他们的答案无非是上面那句话的翻版。我有些失望,我想知道的不仅仅是这些,想知道枫树从哪里来,它的爸爸妈妈,甚至祖辈,还有是谁让它离开了属于自己的家园独自来这里扎根?为什么这里没有它的兄弟?这些问题对我是一个巨大的困扰,就像在夜空我望着繁星突发奇想,要是取下其中一颗挂在山顶那该是何等的亮丽。

现在,枫树被雷击中了,关于枫树的话题似旋风一样传递着,话题传递过程中当然也夹杂一些村人的哀伤。“唉,这回飞机找不到航标了,一定要迷路了。还有地图上枫树标志该用什么取代?”其实,这些都不属于村人考虑的问题,但他们却真的生出一些担忧,一个个像是先知先觉的智者。

两天后,邻村在城里工作的大伯突发病身亡,遗体经过枫树堡,接送人阵仗很大,黑压压一片。灾难灾难,真来了,原来这枫树的命运与这位大伯命运息息相关,因为这大伯过世的日子正是枫树被雷劈的日子。可怜啊,36岁夭亡的大伯,换得村人不尽的叹息。

哎呀,你知道枫树为什么被雷公公劈吗?那是因为枫树内面有一个蜈蚣精快要成蛟了,蜈蚣精一旦成蛟就会殃及人们,它飞多高水就会涨多高,所以雷公公就把它劈了。前几天有人看见被劈的蜈蚣脚了,有水桶那么粗。很多蚂蚁围着啃哦。难怪有一股血腥味飘来,整个村庄腥腥的。千万不要去枫树堡,小心那蜈蚣精阴魂不散出来害人,说不定只是受伤而已,其实还躲在枫树内面呢?有这些传言,我就是连远远的看一眼都没了胆量,担心被那蜈蚣精反目光刺伤。

枫树依旧耷拉着,树叶由青变黄最后只剩褐色的枯枝,裂缝像张开的嘴问天。

怎样处置枫树?当这个问题出现时,似乎给村里人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没有这么大的锯子,用刀子要多少时间?老人们个个反对,那是神树,不能动,不能动啊。年轻人就笑,笑老人们古董,不潮流。

就是枝干也是好木材,村里一赵姓人家,八兄弟一起上阵,大的锯成楼板,小的砍成柴火。他们不相信迷信,他们只知道两兄弟几个月后结婚,现在紧缺的是楼板和家具。而枫树被雷劈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为什么不利用呢?

枫树就像一件有目共睹的遗弃物,没有人能确定它的价值,捡拾遗弃物那是收破烂的事情。村里人贫穷到这些道理还懂,还有骨子里的那点清高。这也是在赵姓兄弟预料之中。

或许人们本来就很忙碌,或是本来就很淡然,但在赵姓兄弟抬着几尺宽的木板走过水库堤时,还是聚拢了村人的目光。这木料从哪里来?这么体面整齐。

第二天,枫树堡上人影绰绰,背的挑的抬的形形色色,就是没有空手而回的。

第三天,老人们也暂时忘记了诅咒蜈蚣精迷信,也跟着后辈加入到枫树的尸体分解。他们分割的原则是谁的刀厉谁就是主宰,有本事取大枝,没本事捡碎枝。最后清醒过来的人,只能眼睁睁看别人所获,恨不得从喉咙里伸出手来把别人所获占为己有。

半个月之后,枫树只剩一个粗大的主干,远远望去像一位伫立风中的老人,瑟瑟然迈不开步。

这帮家伙就不怕报应,二伯说这话时,谁都知道赵家兄弟很快就要结婚,两栋新房子楼板全是清一色枫树板,还有清一色枫树木家具,现在水库上萨拉吹个不停,两兄弟同时结婚,场面是非凡的热闹。有人就有气势,此时的赵家人是村里最热门的话题。新媳妇比嫁妆,获益的是赵家兄弟。

再也没有人论及报应,一年后赵家兄弟同一天当父亲,这足叫村人咂嘴。哎呀,这多有意思,这回两妯娌娘家又有得比了。当然,比的结果是最后连猪、牛都给牵上了。赵家人心底的乐全世界都装不下。

赵家兄弟的故事似乎与枫树没有关系,又似乎与枫树有关系,关系究竟在哪里,人们一时又说不清。

倒是与枫树堡有关系的是我一位李家姐姐,族姐李吟哦,秋天的某个黄昏经过枫树堡,正好遇到月经期,在枫树堡来了个小解。起身见一条大黄狐狸从身边闪过,受了惊吓,回来就生病了。生病不是可怕的事,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问题是吟哦姐这病不一般,医生把脉说正常,一个内向的姑娘,满口的情话,说什么情哥哥就站在床边冲她笑,还说我就不拿板凳给你坐,看你站到什么时候。这些话配上煞有其事的真实动作,吓坏了一族人。身为队长的二伯,整天派人轮流守候,放学归来的我们也会凑凑热闹,听她胡说八道,然后扯着大人的衣角回来,看草木都是妖怪。

法师说是遇上狐狸精了,现在出现在吟哦姐面前的隐身人就是狐狸精变的,我们看不见,只有吟哦姐一个人看得见。难道狐狸精看上吟哦姐了,想娶吟哦姐当老婆?我们缠着大人问。好奇心大过关心吟哦姐的身体,总觉得吟哦姐的世界充满浪漫与传奇。

“去一边去,这群孩子,真是不懂事。”在外面缠住吟哦姐问姐夫美不美的时候,吟哦姐那双眼露出迷醉的光,望一处直笑,好像一个帅气的真人就站在房屋的某个角落。我是看过几本小人书的,也看过鲤鱼精的故事,相信姐姐正遭遇一场凡尘以外的爱情。绯红的脸有时露出小女子的娇羞,那不是卖弄,在她眼前那个虚有的姐夫一定存在。

正在追求吟哦姐的王家哥哥急得直掉眼泪,抖动吟哦姐的手直问 “吟哦,你怎么了,我是白桃啊。”

“嘻嘻,谁认得你是白桃啊。你是千逃,万逃都不关我的事。嘻嘻,你们哭什么?真是奇怪了,我好好的,围着我干什么?到一边去,挤得我的情哥哥都没地方坐了,到至今还站在门背。”白桃哥就拿个斧头朝那门背劈去。

“嘻嘻,他去那边了。你是劈不到他的。”吟哦姐的声音响起。

我们的心被谁捏紧,感觉这房子里除了一屋子的活人还有夹杂其间的鬼狐妖魅。

“这里,那里,这里。”我们在吟哦姐的话语中感受气氛的紧张,更加拽紧大人们的手,想回家但又想继续看故事的演绎。

“一定是精血被狐狸精吃了,否则是上不了身的。”什么叫经血,什么是月经?我刚开口问经血是什么,就遭到大人们拒绝回答的表情。看见二伯母尴尬的笑然后说“小孩子不许问大人问题。”小孩子不许问大人问题,什么是大人问题?大人问题就是小孩子不懂的问题?大人们真会塞搪,不懂就问,在这里一点不生效。

法师穿起大衣,手拿器具,口中念念有词,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后面跟着一群健壮男人,手里头拿着刀或是斧头,听任大师的指挥。“快,妖怪逃到屋外去了,于是一群人脚步加快,风一样跟着大师转,挥舞着手中的刀柄,好像刀底下真有妖怪一样。

“进厨房了,躲在那边墙角。”法师的手不停的挥动着一面彩旗,上面有八卦图。我想起了《白蛇传》里面的法海扬着手中的钵盂收复白娘子的场景。我想狐妖会不会像白娘子一样被收复。我倒是真想看见狐妖的真面,有多美,有多帅。

“看你往哪里逃,我今天就要你死,你要是再纠缠吟哦的话,你就死定了。”白桃哥一边扬着斧头在空中虚晃一边说。

大家似乎屏住了呼吸,或听或看法师的话语是手势。快一阵慢一阵,我看见跑几圈回来的人身上挂满蜘蛛网,汗水浸透衣背,气喘吁吁。

“那边,那边。嘻嘻。”吟哦姐还是笑嘻嘻。好像大家所做的一切与她没半点关系。

“天杀的,你怎么就这么没用,人家说话大声一点你就吓跑了,还说要守候我一辈子,看来你都是在说谎。呜呜呜呜呜——”吟哦姐转瞬又哭开了。

此时的白桃哥就像亲眼看见自己的女朋友与另外一个男人亲热,他终于双手捧面蹲在地上呜呜的哭了,男人的哭声凄凉整个夜晚。只是再看又正在傻笑的吟哦姐,众人只能摇头低声叹息。

法师背起口袋起身告辞,建议另请高师。大人们还在谈论什么,小孩们终于抵不住瞌睡的袭击早在大人们的臂弯睡熟。

后来是怎样治好的,我怎么也想不起,反正后来是吟哦姐嫁给了白桃哥。有人再问起吟哦姐当时的情况,吟哦姐说真不知道。就像听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一样,吟哦姐也笑个不停。

你那狐狸情郎一定是被大黑狗赶走的,因为二伯家的大黑狗一到吟哦姐就可以恢复正常,后来就干脆把大黑狗留在吟哦姐身边,吟哦姐身体也就慢慢好转。

这么说大黑狗比法师还高明。

“是这样,因为狗眼比人眼更厉害。他能够看清人眼看不见的东西。狗朝一个方向叫,一定有邪物。”无论忘记怎样的过程,吟哦姐就记住枫树堡遇见的那只大黄狐狸飞一样离去的背影。这背影让她以后很长时间在梦中惊醒。

以后,走路都不要经过枫树堡,听见了吗?这是大人们约带命令的警告。 在大人们的叮嘱中,我们确信枫树堡有狐狸精,那大黄狐狸迟早会出来害人。

关于吟哦姐被狐狸精迷惑的事情,乡里乡亲的传得很远,这也是老人们起先阻止大伙分解枫树的部分原因吧。

问天的躯干立在光凸凸的枯堡上,枫树堡本来地势就比村庄要高,就像一个舞台,一抬眼就能看见。草更加枯黄了,人们已经习惯绕道而行。枫树堡的小路也被黄黄的枯草掩埋。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过问枫树主干,直到有一天村人突然发现枫树彻底不见了。

几个好奇胆大的年轻人拿着刀跑去看究竟,除发现十几平方的树兜和一大堆锯木灰外,就没有其他。

“谁这么高明?”这个问题让村庄困惑很久。好像一夜之间被谁偷走了秘密,使整个村庄陷入一阵恐慌。这么大的树都能偷走,还有什么不可能,人们甚至怀疑会不会在某个晚上,整个山脉也被人扛走,还有枫树堡前面的河流。

枫树堡还在,只剩一个不带任何意象的名字,见证枫树存在的那一代代人,有的已经与枫树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有的长大离开,就像我,枫树在心目中只剩一个问天的黑影。这黑影会在某个月夜随梦抵临,于是我就不停的奔跑,在梦中也害怕那一缕黑色的光刺伤自己,不,那是一段无法忘记的历史,一段扎根地层深处的记忆,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真实。所以,我必须不停的奔跑,在岁月的河流之上,赶在苏醒之前看完整个村庄,然后做久远的逃遁。

谁砍伐了岁月?让我站在风中,忍受从四面八方而来却不捎带家乡话题的风的嘲弄。

南汇,枫树堡,只剩几个关于家乡的意象扎根在记忆深处。

(后记 我家乡因为三峡工程整体搬迁,整个村庄连同附近村庄现已是一片汪洋。乡人亲人因为搬迁四分五裂,甚是凄凉。就是梦中也在流浪,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家园。那种失去家园的疼痛不亚于破灭理想。)

作者简介:东方玉,女,原名李小华。湖南省石门县人,土家族,本科文化,文学学士,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音乐家协会会员,参与各类比赛获奖50多次,已出版个人诗集《春在掌心》、《李小华诗歌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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