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出家,向俗世做最后的告别

 

他是个说到做到、表里如一的人,如今大千世界,像他这样完全彻底的人,少之又少。从此俗世少了一个李叔同,丛林多了位弘一法师。...





去杭州虎跑寺那天,正是的最美的季节,不过这里与西湖相比,显得特别清静,沿着那条石板路往前走,满眼都是成荫的绿树,路边是山泉淙淙,亭台掩在绿树和溪流之间,很有“长亭外,古道边”的诗意。虎跑寺最有名的就是虎跑泉,似乎整个山谷都有湿漉漉的气息——难怪当年的李叔同选择在这里断食、出家,真是个非常清静的地方。

李叔同纪念馆就在虎跑泉后的半山上。在它的右边下面有座叫“方丈楼”的两层木楼房,这是当年李叔同断食、出家住的地方。如今这里保留着他的书房、卧房以及读经的佛堂,都很小也很简陋,尤其是那张小床的蚊帐打满补丁,让人想起他那幅去世后的安详照片,心里不由有点发酸。

1918年农历七月十三日,39岁的李叔同,突然从浙江一师不当老师,抛开一切遁入空门,让许多人不解。李叔同是何许人也?是当时社会公认的全能艺术人才,文学、美术、音乐、话剧、书法、篆刻以及教育领域,都取得了非常高的成就。有人评价过,如果李叔同不出家,演戏不亚于梅兰芳,绘画不亚于徐悲鸿,诗词不亚于苏曼殊,搞教育不亚于陶行知。这话我信,就像他培养的学生后来都成了大家,比如散文家、漫画家丰子恺,音乐家刘质平,画家潘天寿,作家曹聚仁等等。

如此有才华的李叔同选择出家,许多人为之惋惜。试想一下,一个人抛掉用半世心血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成就,与自己的前半生进行彻底的绝裂,开始过一种苦行僧的生活,该要付出多大的勇气?





有关李叔同出家,历史上有不同版本的解释,我认为李叔同的弟子,画家丰子恺关于“三层楼”的解读,是我们理解李叔同独特人生版本的钥匙。

丰子恺说,人的生活可以分为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

李叔同是位非常认真,做人做得非常彻底的人。考量李叔同的一生,他就是脚踏实地,一步步从物质到精神,再从精神到灵魂,完成自己对生命奥秘的探索。正如他对人表白的:“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了生死大事。”







李叔同祖籍是浙江平湖,据说李家祖辈经营盐业,后到天津经商,到了李叔同父亲李筱楼手上,盐业和钱庄在天津已有相当的规模。不过李筱楼可不是想象中的暴发户,是正宗的读书人,考中过进士,做过吏部主事,他一生信佛,家里就设有佛堂。

李筱楼先后有妻妾4人,让他遗憾的是,要么有女人不生育,要么女人生下孩子很羸弱,所以李筱楼67岁那年,纳了18岁的王氏,次年生下了李叔同。李筱楼高龄得子,欢喜异常,据说,李叔同生下的当天(1880年10月23日),来李家门口的渔民就排成长队,把刚捕来鱼虾过秤,由李家付钱后全部放生到河里。李筱楼是天津有名的慈善家,乐善好施,每年都会投入大批资金用于救济穷苦灾民。有人回忆说,李叔同5、6岁就跟着家人和保姆去拜佛念经,幼小的心灵里就埋下了宗教的种子。我相信后来李叔同选择出家,也是有因果关系的。

李筱楼除了信奉佛教,还崇尚理学,无论饮食起居,还是行为举止,都形成了非常严格的李氏家规。有一次用餐时,饭桌摆放不正,李母就训导小叔同“席不正不坐”。其实这些过于苛严的“认真”,对后来的成年李叔同有着很大的影响,李叔同一生都是异常认真的人,跟这种“童年教化”有很大关系。

李叔同5岁那年,父亲李筱楼去世,家里的大树倒了,也让王氏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当时才24岁,俗话说子贵母荣,但在封建大家庭里,充其量她的地位也就是个小妾。那种大家庭的世态炎凉,那种母子相依为命,对幼年的李叔同有着很大的影响,他的内心里一直是悲苦无助的。

不过,作为旧式家庭,对男孩子的教育是不放松的,李叔同6、7岁时就在二哥的指导下接受启蒙教育,8、9岁就跟随塾师读《孝经》、《毛诗》、《千家诗》、《四书》、《古文观止》等,打下了非常扎实的经史诗文和文学的功底。

16岁那年,李叔同考入天津辅仁书院,专攻八股文和算学、洋文。后来又进了姚氏家馆,师从津门名士赵元礼学习诗词文章。还有一点很重要,李叔同是个善于学习的人,包括交往的朋友都是比他年长的人,正是那种向民间高人学习的“游于艺”,使他在琴、棋、书、画、印刻等方面打下坚实的基础,对古代金石、文玩、碑帖、字画等有较高的审美眼光。如今我们培养孩子,被所谓名校和分数牵得团团转,谁敢这样玩?然而就是如此才华横溢的李叔同,先后参加两次县学考试都无果而终,“教育和考试”历来就是如此分裂。我们只能这样理解:也许上天就是想成就一位艺术家吧?

李叔同非常深爱他的母亲王氏,这个浙江平湖小业主家的女儿,因为家里破产,才远嫁天津比自己大50岁的男人。“我的生母很苦”,这是经常挂在李叔同嘴边的话。李叔同对母亲可谓百依百顺,18岁那年由母亲作主,娶了比他大两岁的俞家姑娘,虽然李叔同属龙,俞家姑娘属虎,是坊间惯常所说的“龙虎斗,一辈子合不来”,其实,一个有修养的男人,娶谁都会让她幸福,他俩结婚后生了二子。后来包括李叔同去上海发展,一直带着老妈和俞氏一起生活。







1898年深秋,19岁的李叔同带着母亲和妻子来到上海,离开了沉闷的大家庭,李叔同感到非常自由。李叔同来上海后,正是他的才华和风流儒雅的风度,很快就和上海文坛上的青年才俊打成一片。其中“城南草堂”的主人许幻园,家资富有,为人慷慨,是沪上文坛的领袖人物。因为特别欣赏李叔同,邀请他全家到他“城南草堂”去居住。许幻园的夫人宋贞也是一位有修养的才女,才子佳人,同居一园,开始了他们诗酒唱和的快意人生。

在这之后,李叔同又结识了许多有才华的朋友,热衷于沪上朋友圈的各种文学、艺术活动,他们成立诗社,办杂志,搞活动,一时间李叔同很快成为沪上朋友圈的翘楚。连李叔同自己也承认:“在上海的6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光。”

如果非要把他的人生学业阶段理一理,那么在天津是他的“本科生”阶段,在上海是他的“研究生”阶段,而后来在日本就是他的“博士生”阶段了。

在这里我还是要忍不住插个让人唏嘘的插曲,若干年后,“城南草堂”主人许幻园的家业破产,这位老兄离开时,路过李叔同家门,喊了一声:“叔同,我已经破产,我走了!”等李叔同赶紧追出来时,路上已没有许幻园的踪影。据说,李叔同的那首《送别》就是因为这个场景有感而发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许幻园是个十分自爱的人,李叔同也是这样的人。



据丰子恺回忆,许多年后,他曾陪已经是弘一法师的李叔同,去了当年“城南草堂”的旧址,没想到却见到一位头发花白、耳朵已聋的的老人,在一个小破桌上给人代写书信,原来他就是已穷困潦倒的许幻园。这件事对李叔同的打击很大,正是这些人生无助的经历,让他品尝出世俗人生的千般滋味。

1904年3月5日。李叔同深爱的母亲因肺病去世,年仅46岁。可以说,母亲的过早离去是伴随李叔同一生的隐痛。在以后的岁月里,因环境与遭遇的困扰,他内心抑郁和哀怨以至悲愤情绪日甚一日,也许这就是他最终弃绝尘世的内因吧?

1905年秋天,李叔同孤身一人漂洋过海东渡日本,投考东京国立美术学校。如果说当年一颗天津的种子落户上海,让他大放异彩,而现在这颗中国种子落户日本,更是如鱼得水。





李叔同在现代史上创造的许多之最,就是在这里完成的,比如他创办中国第一份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比如他和同学为了给苏北徐淮大水赈灾筹款,上演了中国现代第一部话剧《茶花女》(他扮演茶花女)等等。当然在东京他也认识了一位做模特的日本姑娘,两人相爱,后来1911年双双回到中国上海。

有人说李叔同在日本参加了同盟会,事实上他也有机会结识在日本的孙中山、章太炎等人,但至今为止,没有发现他与革命活动有什么关联,他的人生态度总体上是温和的,为什么?这恐怕与他的自我身份认同有关系,他就想做一个纯粹的读书人,在他看来,古旧的传统文化的坛坛罐罐是一片狼藉,而所谓先进的西方文化也无所作为,这种内心的矛盾和现实的无奈,一直在苦苦折磨他的内心,也许这就是胡兰成所说的“闲愁万种”吧?

李叔同回国不久,就接到浙江一师经亨颐先生的邀请,担任音乐、美术教师。经亨颐是个很了不起的教育家,在那时就提出“德、智、体、美、群”五育并重的办学理念。李叔同是个非常认真的人,他提出教艺术不能光凭一张嘴,要求每个学生要有一架风琴。结果经亨颐真的弄来大小风琴五六十架。李叔同是个做什么像什么的人,其实当时的音乐、美术是副科,学生们一般都不重视,然而正是因为有了李叔同的“真诚和严厉”,让音乐和美术成为学生最喜爱的学科。其实,学生和同事如此敬畏李叔同,不仅是因为他学问好、音乐好、绘画好,主要还是因为他的认真。

李叔同在浙江一师任教7年,以其独特的人格魅力和深厚的中西文化底蕴,培养了一批优秀的音乐和美术人才。同时他也非常喜欢西湖的山水,写了许多诗文,在他的笔下,大自然是如此悠闲和恬静,其实对自然景色的赞美,正反映了他对社会政治的淡漠和疏离。

李叔同是一个心事很重、性格多面的人,有时候,他的诗酒文章,意气扬扬,有时候,又伤时感事、愁肠百结,体现出典型传统文人的情绪和格调。



李叔同出家的念头,最初是从断食开始的。那是1916年夏,同事夏丏尊看到一本日本杂志讲到断食修养,就推荐给李叔同看,当时李叔同经常被神经衰弱所困扰,就想去试一次断食的效果。后来在朋友的推荐下,就选择了杭州非常清静的虎跑寺。没想到20天的断食体验,让他对寺庙里那种与世无争的生活非常留恋。再后来,他在一代儒宗马一浮的影响下,从《楞严经》等佛经起步,习佛的兴趣越来越浓,除了上课,他几乎整天躲在房间里研读佛经,甚至连寒假都不回上海与日本妻子团聚,反而跑到虎跑寺习静度岁去了。也就在虎跑寺,他亲眼见到与他同住的一位叫彭逊之的人,住了几天忽然发心出家,当时由当家长老为他剃度。这个情景更加坚定了李叔同出家的决心。

1918年6月30日,也就是入山的前一天,李叔同把丰子恺等几个学生叫到自己的房间里,把剩余的书籍、字画、照片之类的东西,分别送了他们。在这之前,他提前把预留的三个月薪水包成三份,一份给在上海的日本妻子,一份交浙江政府,用作开脱俗籍的手续费,一份留作入寺的伙食补贴费。他有条不紊地做这些事情,似乎是向那个爱恨交加的俗世作最后的告别。

那天夜深人静,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替同事姜丹书的母亲写一篇墓志铭,他研墨展纸,以雄厚雅键的魏碑体写下549字的墓志铭,我想这些字的背后,肯定也包含他对自己母亲的深情。

据说,李叔同出家后,他上海的日本籍妻子来杭州找过他,这个与他相伴十几年的异国女子,尽管在他面前泪流满面,也动摇不了他出家的决心,最后含泪回到日本,从此杳无音信。而远在天津的发妻俞氏也来杭州找过李叔同,居然都没见到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这个角度上讲,李叔同的心蛮硬的!



李叔同受戒之后,放下万缘,一心向佛,粗茶淡饭,赤脚芒鞋,开始了他的24年的云水生涯。他是个说到做到、表里如一的人,如今大千世界,像他这样完全彻底的人,少之又少。从此俗世少了一个李叔同,丛林多了位弘一法师。

1942年10月10日晚8时,李叔同在泉州温陵养老院逝世,最后遗书只有四个字:悲欣交集!

从李叔同到弘一法师,他真是以生命为代价,以他鲜活的、不断创造的生命,向世人展示了个体生命的精彩和无限的可能性,让人既惊叹又惋惜!















我静静地写,你静静地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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