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茶·绣花鞋·归来的年轻人

 

坐上校车的时候,还不到四点半,但长春的夜色已经降临了。校车放着一些时下恶俗的歌曲,一些老师谈论着课上课下的闲...



坐上校车的时候,还不到四点半,但长春的夜色已经降临了。校车放着一些时下恶俗的歌曲,一些老师谈论着课上课下的闲话。又是周五,又是堵车,校车走走停停,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我靠着窗户,望着车外霓虹初上的街景,感到劳累而孤独。大概过了珠海路,校车播放了杭天琪演唱的《前门情思大碗茶》。这首歌当年李谷一演唱而走红,大约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当时我是一个小学生,尚无法理解这首歌。这次,当听到

谁知道它醇厚的香味儿
饱含着泪花

我竟觉得我理解了这首歌,感到了这首歌词的诗性与深厚。一碗茶的香味到底怎样醇厚?为何诗人会感到它的醇厚?乃是因为它饱含着泪花。诗人不去描摹香味儿,用泪花作一转,这是乡思,这是眷念,这是久别之后唯一的记忆。茶的香味不再孤立为茶的香味,它与乡味混合在一起,而在久别的怀念之中,竟只有泪花——这泪花源自久别的人,无法再回到这里,再品一口这大碗茶,这就把一个无法回归的人的乡思浓缩在这两句的抒情之中,浓缩在饱含泪花的茶味儿中了。近来文学研究谈滥了的一个话题——中国抒情传统,说中国的诗词作品,重视抒情性,我也觉得不错。但我觉得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有很多作品,之所以能够引起我们的共鸣,非仅是它的抒情性,而是作品之中有一个故事。《前门情思大碗茶》之所以动人,就在于它讲了一个故事。而这故事,诗人只用三言两语若有若无的说着,把笔都凝结在茶味儿之中。



我爷爷小的时候
常在这里玩耍

诗的题材是文化寻根,诗的主题是今昔对比所见之大变迁。诗人阎肃是一位本土作家,歌词所写内容并非诗人的经历,诗用代言体写成。诗歌中的主人公是一位从海外归来的年轻人,他/她到了北京,到了前门,看到他/她爷爷一遍又一遍讲述过的乡土坐标,诗人似乎一下子进入了爷爷讲述的情境:我爷爷小的时候——这还是年轻人讲起的话,常在这里玩耍——年轻人忽然化身为自己的爷爷了,之所以能化,不仅因为讲述得太多,不仅是耳熟能详,更是因为乡思的传承,乡思像血液一样,已从爷爷身上流淌到了年轻人身上。这里是哪里?

高高的前门
仿佛挨着我的家
一蓬衰草
几声蛐蛐儿叫

高高的,这是明确的记忆,因为前门是文化地标,是游子的乡土地标。仿佛,则显出记忆之模糊了,前门是挨着爷爷的家,还是之间尚有很远的间隔,只因前门太高,高到每天一抬眼就能看到它,好像家就在前门之下,或者在不远的某个胡同。在爷爷的记忆之中,只有那些能长存的乡土地标了,至于自己的家,其实难以辨析它的具体位置了。一蓬衰草,是前门外的自然环境,是旧时城市内与外的区别,住在这城外衰草之间的是贫苦之人,但于小时候爷爷,几声蛐蛐儿叫,竟也是非常愉快的记忆了。这时候,年轻人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份:

伴随他度过了那灰色的年华
吃一串儿冰糖葫芦就算过节
他一日那三餐
窝头咸菜么就着一口大碗儿茶
来······



这首歌词的妙处,就在于它不是一味的写苦难的岁月,也不是一味的写乡愁,而在二者之间来回波动,这就像人的记忆,数十年之后,不会忘记苦难,也不会忘记苦中之乐,情感浓烈到淡了,淡到轻描淡写、娓娓而谈。一串儿冰糖葫芦,不是日常,那是过节;非日常的味道自然美好,可是因为不常有,留存的记忆未必深刻。而日常的,一日三餐的,窝头、咸菜、大碗茶,则更为刻骨铭心。德勒兹在分析《追忆逝水年华》,特别集中分析了主人公由玛德莱娜小蛋糕的味道引起的记忆。《追忆逝水年华》是一部意识流作品,而记忆似乎特别适合这样一种文体。诗也适合记忆。在有无之间,在跳跃之间,在过去与现在之间:

世上的饮料有千百种
也许它最廉价
可谁知道
谁知道
谁知道它醇厚的香味儿
饱含着泪花
它饱含着泪花

当年贫苦的爷爷,为何会离开前门?为何会离开北京远到海外?他是怎样漂洋过海走的?是劳工?是战争后的撤退?还是什么?诗的容量只有那么大,诗没有讲述的部分,供读者/听众去想象,而也正是由于想象所得出的,才更见出诗的容量之大与诗的深厚,才能理解茶之香味儿惹出的乡思,几十年的苦难都在饱含着泪花的醇厚的香味儿之中了。谁知道,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三个谁知道连用,把年轻人对爷爷不断讲述童年的记忆的不解与理解同时加强了,吸引着年轻人回到爷爷的童年之地,探访爷爷的记忆,去印证爷爷的记忆,于是——

如今我海外归来
又见红墙碧瓦



如今二字,引起下片,自然、自如,妙处还在它的意思,是今昔之变:不能归来的爷爷与归来的我形成在历史长度中的对照。这两句之中的归字、又字,都写得非常好。归字,从字面上看,是年轻人寻根,文化之根,乡土之根。但不是年轻人一人归来,他/她带着爷爷的记忆归来。这个海外而来的年轻人,显然此前从未到过北京,从未见过前门。但因为爷爷的一遍又一遍的讲述,前门于他并不陌生,好像是再次归来一样。再者,在某种意义上说,年轻人是代爷爷归来,由此,年轻人的归来,同是年轻人的爷爷的归来。又见,也是爷爷的又见:红墙碧瓦,这是前门的色彩,与灰色年华比较起来,红与碧,多么亮丽啊!

高高的前门
几回梦里想着它
岁月风雨
无情任吹打
却见它更显得那英姿挺拔

爷爷梦里想着的,文化的地标,乡情的地标,它依旧在那里,依旧红墙碧瓦,依旧高高矗立。岁月风雨,是自然的风雨,是历史动荡的风雨——一切的有生命的都已经消逝,只有一座建筑——前门——更加英姿挺拔。自然的风雨,不必去讲;历史动荡的风雨,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灾难与苦难,那些人为的风风雨雨,是爷爷的牵挂与注目之所在,是海外游子的牵挂与注目之所在。所幸,苦难结束了——

叫一声杏仁儿豆腐
京味儿真美
我带着那童心
带着思念么再来一口大碗儿茶
来······




叫一声杏仁儿豆腐,与上一段吃一串儿冰糖葫芦,是互文笔法。这都是爷爷童年过节才能吃上的美味,这都是爷爷童年时代的刹那之美好。这里应该指出的是,在这一段应与上一段互文的部分,窝头、咸菜缺席了,这些印证贫苦岁月或物质匮乏时代的食物,只有大碗儿茶作为一个符号保存下来。大碗茶的醇厚的香味儿,成为远方游子的符号化想象。年轻人,带着那——爷爷的——童心,带着——爷爷的——思念,童年的日常,对日常的思念,再来一口大碗儿茶。这是印证过程。诗歌在此之前的部分,那些句子所构成的关于爷爷的大碗儿茶的记忆与讲述,都是由语言约化成的记忆,那些味道,冰糖葫芦、杏仁儿豆腐,特别是大碗儿茶之醇厚的香味儿,终于由年轻人的品尝内化了。通过这次印证,记忆彻底内化,爷爷的部分终于转化为年轻人的部分——根,也就找到了,也就可以传承了,而无论年轻人再到哪里,都能够由此香味儿牵着、扯着:

世上的饮料有千百种
也许它最廉价
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它醇厚的香味儿
直传到天涯
它直传到天涯

年轻人从海外归来,可他/她已不属于这里,仍要远走天涯。但经过印证的醇厚的大碗儿茶的香味儿,就跟着他/她到了天涯。



校车足足走了四十分钟。听着《前门情思大碗茶》,脑海里开始敲打上面的字。让我感佩的是,阎肃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他把故事内化到味道之中,把几十年的沧桑全都抹去,只是从游子童年的记忆撷取几种味道,通过两代人的印证与传承,把文化之根写得如此深厚。阎肃是一位本土诗人,他如何去体会一位海外游子的思想与情感呢?再者,我前面说,好的抒情往往有一个故事在里面,这个故事到底是什么呢?当然是无解的。虽然无解,我还想到另外一首歌:《北京一夜》。

我第一次听到《北京一夜》,并非歌者的原版,而是在北京,老闻在KTV的演绎。我再次听到这首歌,也非原版,而是在博士毕业前夕,与小超等一干同学去KTV,听小超同学的演绎。这首歌的特点是,包含了一段类京剧的女声。有趣的是,老闻和小超两位同学各自演绎的时候,都同时又化作了这位女声的歌者——这近乎双重的代言了。

当然,我之所以想到《北京一夜》,则是因为它近乎以一种翻转了的视角重写了《前门情思大碗茶》。这首歌的作者陈升,是在台湾出生、长大的词曲人。这首歌创作于1992年,从时间的节点上看,当时正是《前门情思大碗茶》红遍全国之时。在《前门情思大碗茶》中,留守北京的只有建筑,但从陈升这位词人的眼中看,显然留在北京的人,更值得书写:

女:
人说百花的深处
住着老情人
缝着绣花鞋
面容安详的老人
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陈升是那位归来的年轻人吗?

男:
呜………………
我已等待了千年
为何城门还不开

女:
呜………………
我已等待了千年
为何良人不回来

合: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

男:
不敢在午夜问路
怕触动了伤心的魂



诗人为何不敢问路?是怕那位等待良人归来的老妇人误解,把诗人误作良人的后人来寻访她。从这一笔看,诗人的情感多么细腻啊!

合: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

男:
不敢在午夜问路
怕走到了地安门

女:
人说地安门里面
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等
面容安详的老人
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这首歌里,仍然没有完整的故事,但它像极了要补充完整那个在海外未能归来的游子的故乡的讯息——犹在痴痴等的面容安详的老人。而歌中的地安门,恰好在京城中轴线上,与天安门南北相对,而天安门之南便是前门。这是多么有趣的互文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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