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优雅的隐居(二)

 



两个半圆筒形的鸡棚在芭茅草丛中露出弧形的棚架,三三两两或是成群结队的鸡从草丛、树林里钻出来,七只大白鹅伸长着脖子趾高气昂地从山坡上摇摆着屁股走下来。

“原本养了10只,就剩下这7个,用来防鹞子的。”鹞子大约是老鹰一类东西的统称,白天从天空滑行而过,一不注意就俯冲下来,两只土狗还不如大鹅更能预警和保护鸡仔。

床尾被褥下压着的两杆火枪也是防鹞子的,枪身简单,入手沉重,连个瞄准的准头都没有,他把枪拿过来演示了一番,装进铁珠火枪虽然准头差,但杀伤范围广,声音也够响亮。他有时也会和村里人一起去打猎,翻好几座大山,野猪麂子山鸡,山里的东西多,但不是每次都能有收获。有时则去山下河里放渔网,第二天侵晨去收,每次也能有两三斤鱼。我说可以晒干来卖吖,多好。

“又没有多少的量,怎么卖?”自从这一带被划为保护区后,禁止用鱼药、电网、炸药,原本近乎消失的各种鱼儿又逐渐多了起来,譬如黄骨鱼,每次下网都能收不少。此前,我们曾聊到说开个网店,卖些乡野玩意,譬如这大山溪河里的小鱼小虾,春生的蕨菜、椿芽、野笋,秋日里野生的猕猴桃、板栗、八月瓜,那么多好东西,可比外面的那些又贵又不见得多好的东西有价值健康的多了。

“现在每天能捡到七八个鸡蛋,别人来买是一块五一个,我也不想卖,家里人吃就差不多了。往外交通太不便利,现在的乡里也没有什么快递公司,想寄什么都麻烦。”他之前想代理个快递公司,但发现并没有那么大的需求量,乡里留下的基本是老人孩子,还延续着传统的赶集,“农村的一切看似变化,但其实很多东西没变。”

或者说改变的人都逃离了农村,在国家大力推进城镇化的现状下,越来越多的村民从聚居的大山深处迁往县城和镇上,县城的房地产被农民拉动着,大山中则留下一个又一个近乎荒废的村庄,任由自然回收,而丧失了土地和村庄的这些“移民”究竟要如何在经济一般、消费不低的县城谋生?也不知庙堂之上的人是否有考虑。

三可在这样的环境下选择回到大山,在别人眼里绝对不是荣归故里,而是一个失败者的无可奈何。



他当然是个失败者,一个屌丝和loser,在外六七年,既没有带回来一个漂亮媳妇,也没有赚到多少钱,无论套用哪种成功学标准,他都不算成功。虽然我们都对自己出生和成长的这片大山怀有一种契入骨头的感情,但并没有多少人会认可这种从城市回归的行为,在县城买一套房是成功的,在农村修上一栋房也算成功,但在大山里养了几千只鸡却谈不上成功。

隐居这类事,大概是需要先成为一个成功人士的。

他喝完一瓶郎酒,又拧开了另一瓶,摇晃着我的啤酒罐,说你怎么还有这么多,那一罐不准备喝了?我不好喝酒,喝了半罐就觉得上头,身上也觉得不舒服,与这种能灌下一斤高度白酒的人喝酒,纯粹是因为在这样的深山里,在寂寥无人的世界里,必须喝上一两口。



“想做很多事,不过也不急,一步一步来。”他计划扩大养殖,今年养一两头猪,明年想养两头牛,但这需要人力和物力的投入,虽然伙伴说不用担心资金,但他还是觉得稳妥些好。问起之前计划的大棚蔬菜,虽然看到反季节蔬菜在新年具有的很大的市场,但他并不没有特别大的信心能做好,“到时看吧,主要是技术上,怕做不好。”

晚上八点多后,天色才完全黑下来,鸡都回到了棚子里,扑棱着翅膀飞到木架上,互相挤在一起,一个鸡棚外挂着白炽灯,一群小鸡大约以为天还未黑,还在灯光照射到的草丛下刨土,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他在塑料盆里放满泉水,稀里哗啦的洗澡,我问冷么?

“习惯了,不觉得冷。”他擦着头发问我,“你确定也要洗冷水澡?”

说实话我有点不敢,原本山里的夜晚就冷,天色阴沉,山风吹来能让人哆嗦,而水是从山路后的泉眼里引来的,天热时觉得凉爽无比,但这样的夜晚想想都能冷出一身鸡皮疙瘩。不过既然在大山里,无论如何要体验一下,但当水沾上肚皮的那刻我还是大叫了起来。

赤条条地站在黑夜中,一边大叫一边继续用泉水清洗身子,那种感觉,要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一个孩子第一次玩水。



我站在夜空下望着阴晦的夜空与隐约的山脉阴影,忽然想起传说这里是阴气很重的地方,倘若要我一个人在这里生活,白天还行,晚上怕是要吓破胆,第二天就得屁滚尿流了。我问他不怕么?他摇摇头,有什么好怕的。大概这种憨直之人,连鬼怪都会避之。

夜里我被雨声惊醒,听着外面的动静不免心悸,尤其是两只狗吠叫起来的时候,总觉得黑夜的深处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东西,他却像听不见似的呼呼大睡。想起当年我们在成都的时候,受扰于他震天响的鼾声,夜里我基本是在阳台读书写字,白天他上班我补觉,我也没上班,生活上基本是他出钱,那时他一个月的工资才两千多,相当于还养个闲人。即使这样他也不抱怨,一直以来都对生活报以乐观的态度。

不信鬼神,也不惧生活本身,一个人在这大山里养鸡种菜,每天看几页书,不求甚解,不会作诗作文,也不会品茶论道,文人想象的回归田园的浪漫一点都没有,仅仅就是一个识字的农民,一个城市的失败者回归自己的家园而已,犹如回到父亲膝下的子女,忍受着父亲严厉的管教,重新开始,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泥巴裹腿,住着棚屋,与鸡鸭为伍,牵连着土地,却远离着文人骚客的优雅,但却是实实在在地生活。



早上五点半,我起床下山赶车,他则起来给他的那些伙计准备食物,“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就不送了。”他朝我们挥挥手算作告别,相识十多年,不管下次相见是几天后还是几年后,彼此都不会有特别的表示,该干嘛干嘛。

他一定能在这块属于他的世界里成为一个成功的人,无论是世俗的成功,还是理想的成功,只是希望到那时,他还是他,这里还是这里。

2016年7月4日初稿


    关注 Mobiusband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