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鱼有骨头

 

生活那么简单,我们却如此复杂....



巷里新开的小店养了只叫欢欢的狗,本地土狗,毛色黑白交错,脑袋呈倒三角,尖尖的嘴巴犬牙锋利,粉红色的舌头从犬牙间流出来,吭哧吭哧吞进伸出,耳朵尖微微往下折垂,背脊平直,四肢细长,尾巴上卷,一刻也不停地摆来摆去,总之,看起来既不漂亮也不可爱,虽然狗眼憨直狗尾热情,仍然是谁见了都远远的躲避开去。

这是一家经营肉菜的店,大约十来平米,门口左侧的高大木桌上摆放着一溜儿猪肉,右侧则白菜萝卜土豆青葱香菜一应俱全,进店两侧各放置着一台冰柜,一台是这种需要保鲜的菜蔬,一台则是各种肉食,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有猪肉,但偶尔也会有新鲜的牛肉,膻味很重的羊肉,冰柜上方固定着两排木板,上方整整齐齐码着干菜、调料以及花花绿绿的蔬菜,角落则用水泥垒出一个不规则的鱼池,电动制氧机哄哄的响着,池子里几条不知是什么种类的鱼一动不动地沉着,只有嘴巴不停地一张一闭。

有人买鱼时老板按着客人指头的指向,唰地出手,只听见“啪”的一声,客人和鱼都还没反应过来,老板已经从地板上捡起鼓胀着眼睛的死鱼,往电子秤上一扔,“两斤六两,算你两斤半!”说着已用不锈钢尖刀刮去鱼鳞,刀尖从鱼尾切入,沿着鱼腹线一划,五腹六脏麻溜儿的自己滑了出来,一扯一扔,再用手指将鱼鳃一扯,清水一冲,不过两分钟,客人便交了钱沿着巷弄远去。

欢欢围着小店嗅来嗅去,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小店没有店名没有招牌,只在门口的墙上订了块木板,上面用黑色的墨汁写着“有鱼有骨头”,笔力遒劲,起笔圆润,承转间却锋芒毕露,隐约有刀光剑影。加上一副呲牙咧嘴之相的土狗欢欢,这店多少带些江湖据点的味道。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湖南人,一米六几的身高,身子清瘦,国字脸颧骨突出,线条分明,眼眶深陷,眉毛浓密,灰白的头发犹如被剃毛的刺猬,一双大手从来都是油腻腻的,但无论多么油滑的活鱼也逃不过他的手掌,而案板上那一排儿长宽细粗不一的不锈钢刀一旦进入他的手中就如同活过来一般,挑切剁拉,无不迅捷,光影之间,一条鱼或者一斤肉就已干干净净用双层塑料袋装好。

如我这般又懒又无肉不欢的人,便经常叫上一声大叔,随意在木桌上挑一块,拜托他切一下,他不言语,从秤上拿起,左手轻按住,右手随意拿起一把尖刀,唰唰几下便将其匀匀切好。

虽然巷弄里卖菜的有好些家,但逐渐习惯了去他那里,早上出门见到他在门口收拾摆放蔬菜,想到晚上要吃点什么,于是便叮嘱他,“大叔,给我留点土豆啊。”或者“大叔,帮我买点辣的青椒啊。”也不用预付什么,有时临时有事很晚回来,见到他坐在空荡荡的木桌后抽烟,对我招呼一声,随手从冰柜里取出洗得干干净净的青椒蔬菜,或是切得匀匀的肉片。

“这么晚回去还做饭?”

“随便做点,您还不收?”

“差不多了。”他一边将零钱塞进腰上的皮包,一边左右打量一番,然后对着幽邃的巷弄呼叫一声气势磅礴的“欢欢”,腆着脸和舌头呼哧呼哧的欢欢像一团旋转的太极图似的从阴影里奔来,脑袋蹭蹭我的裤脚,然后一下子蹿进店里,摇着尾巴在店里嗅来嗅去,仿佛是在检查在离开的这段时间是否有异样,小小的狗眼滴溜溜的转。
你们或许认为我会和开店的大叔有更多地接触和认识,我们成为忘年之交,偶尔喝酒饮茶,然后得知大叔的人生故事。然而,我们的认识仅此而已。我既没有问大叔为何挂那块“有鱼有骨头”的招牌——为什么不是别的呢?有菜有肉不是更好么?也没向他讨教书法,也无心去了解他是独身还是有着幸福的一家几口。他像北野武一样神色冷峻地坐在肉案后,挥刀弄秤,宰鱼洗菜,他的招牌,他的神色,他那条丑了吧唧的土狗,都像是在说这是个有故事的人,倘若我再年轻一两岁——或者说如果我再多一点好奇心——我们一定会在某个烧烤摊上有酒有肉忆往昔,但我们甚至没在那店里多聊上几句——我总是急匆匆的,急匆匆地出门,急匆匆地回去,虽然生活一如既往,但处在这样的世界,倘若不装出急匆匆的样子,反倒好像不像样似的。

丑了吧唧的欢欢在巷弄里奔跑打滚,祸害这家那家的母狗,腆着脸见谁都摇头摆尾,却怎么也讨不得别人的欢心。

“老板,你怎么养这么一条狗啊!”

“打过疫苗吗?会不会咬人啊,可别咬到孩子!”

“换个好看的吧。”

我既不喜欢欢欢,也不喜欢对一条摇尾乞怜的丑狗大加挞伐的人,老板大概和我一样,不过面对顾客的言语,他既不反对也不附和,欢欢依旧在店里摇头摆尾地嗅来嗅去。有时当它那脏兮兮的脑袋蹭着我的裤脚时,我一脸嫌弃地想:“这家伙啥时候能消失了呢?”

我大概一直怀着这样恶意的念头,直到刚刚从老板手里拎起装着猪肉、白菜的袋子,我还一脸嫌弃地看着在脚边打转的它,为了缓解尴尬,我在老板找零的空闲问他:

“大叔,你这为什么写的是‘有鱼有骨头’?有啥特别的讲究么?”

“就是有鱼有骨头啊。”他用油腻腻的手将油腻腻的纸币递给我,“你看,鱼和骨头。”他指指那两台硕大的冰柜,“能有什么讲究?”

我瞅了瞅冰柜,又望了望还在脚边转圈的欢欢。啊,真没意思!

老板点燃一根烟,并不在意我的轻声嘀咕,欢欢跟着我朝巷子深处走,狗嘴里呼哧呼哧作响,身后忽然传来老板浑厚有力的嗓音:

“白菜可不要炒太久啊。”

我没有回应,继续朝着空落的巷子深处走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许多事要想,很多!很多!

2016年9月14日


    关注 Mobiusband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