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于虚无的纪念

 

一群人小伙伴都在忙于生存的战斗,陋心端午陪同老同学,回忆许多旧事,于是将此前的一篇文章修改了一番,看过的小伙伴可自动跳过。...



1

大婆过世已经八九年了吧,除了过年例行的上山祭奠外,我们已经很少提起和想起她。假如不是农村坚持着那些老旧习俗,她大概就此消泯于晚辈的记忆中,就好像从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样吧。

大婆过世的时候我在县城上高中,直到她在吹吹打打中掩埋入土,也没有人告知我回去。她具体是什么时辰走的呢?没有人知道。她有什么遗言留给晚辈?没有人听到。她就在那间晦暗的小屋里悄无声息地偷偷离去,睡着了,冷去了,然后在山间土里腐烂了。

死去的人沉默在记忆里,活着的人依然奔波于自己的生活。

2

湘西土话把奶奶叫婆,大婆是奶奶一辈,隔了一房,年纪比奶奶大些,因此叫大婆。小时候自己的爷爷奶奶与父母关系不好,连带着也不怎么待见孙子,据说小的时候看着我们躺在地上哭他们也能一脚跨过去,想要什么吃的用的招点疼爱就更难了。记得小学时学校组织我们去林场采茶叶,大早上出发,自带午餐。我没钱买吃的,那时爷爷还在林场工作,心想总会做点吃的吧,一碗炒饭也行,结果他只给堂哥做了吃的,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我胆子又小,也不知道“会哭会闹腾的孩子才有饭吃”的道理,只能眼巴巴看着咽口水。

那时是真觉得委屈,虽然不懂事,但也懂得不受人待见,于是从小和爷爷奶奶不亲近,连一丝温情的记忆也没有。

大婆那时已经八十好几,身体干缩犹如干燥了好几年的柴禾,手臂又小又硬又脆,我有时扶着她总害怕一不小心就把她手碰碎了。但那时她身体还很硬朗,经常上山捡柴禾,耕作着一小块山地,栽种辣椒豆角等蔬菜,赶集的时候还背着背篓走几里山路去赶集,每次都带回一个包子或两个灯盏窝,坐在石拱桥上等我跟阵风似的跑到她面前,从背篓里把用纸或者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吃食拿给我,等到我吃完才慢慢走回去。那时也不知道心疼她,反倒觉得理所当然似的,有时还抱怨她那么老了还那么喜欢赶集。那时公路还没修,去到乡里赶集得走好几里的山路,路又窄又不平坦,凑什么热闹呢?

长大后回想起,大婆每次回来背篓里除了买给我的那些吃的,基本没有别的什么。
 
3

大婆过世那一年,我直到过年放假回家才知道她已去世。从初三后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在家也基本窝在家里,除了过年过节例行去看望她,那些年我竟然没有留下她任何的记忆。

那年三十,按旧历赶清早上山祭祀先人,大婆的坟茔在雾气迷蒙的山地光秃秃的,垒砌的河石还残留着山水冲洗的痕迹,花圈的骨架还在,花花绿绿的彩纸却已残破褪色,在寒风中发出呲呲的声音。我在坟前的石板上点燃香纸,想努力回想起她的音容相貌,记忆中却只剩下一个干瘪佝偻的影子。

皋鱼曾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立槁而死。可最不孝的何止是生而不能尽孝,以还恩泽一二?不过几年,连先人的面容也无法记起,连“死孝”也不能尽,还有比这更无情的不孝子么?
 


4

大婆的生与死都不会被记忆,关于她的历史随着她的离去而消泯,她出生于哪里,有着怎样的家庭,童年过得开不开心,婚后过得幸不幸福……我的记忆中搜寻不到一丝答案,我从没想过为她记下什么,从没想过追寻她的一生,她太普通,是随便哪一个村庄都可以找出好几个的老太太,她们如此普通而卑微,以至连族谱上也不过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她们比任何人都容易消逝,对于族群而言,她们是可有可无的外来媳妇,对子孙后代而言,那不过是遥远到模糊不清的一个形象,苍老,倔强,或慈善或毒舌,然后随着时光迅速消逝。

大婆大概也就这样消逝在时光与晚辈的记忆之中,只在族谱上剩下一个毫无识别度的名字。
 


6

沿着沅江弯弯曲曲的河道上溯,在沅陵境内,无数的支流小河汇入沅江,其中的一条称之为蓝溪,从雪峰山余脉的丛山中蜿蜒而出,往深山中更深处寻找,在一个叫张家滩的地方,一条更小的小溪带着清浅的水流汇入,随着小溪的是一条羊肠小道,穿过农田、山林,走过木板桥和石拱桥,翻过山峦,拜过土地公公,转过山腰,视野中才出现隐藏在竹林果树之中的墨黑屋瓦——这座藏在深山之中的村庄,因一年四季雾霭迷朦,被称之为白雾溪。

这是一个拥有百来户人家的村庄,遮藏于丛山之中。新年和父亲上山砍树,在藤草滋蔓的荒林中发现两块墓碑,阴刻的字迹抵抗了时间,告诉后来人早已消逝的先人生于乾隆年间,卒于嘉庆年间,然而除了名讳、生卒年,再无其他。一个家族在此生存繁衍的历史可以借此得以确认,但作为曾经鲜活生存的那个人,却什么也无法捕捉。

大婆的历史也就这样随着荒草滋蔓,随着春风来去,冬雪融积,一年一年,一岁一岁,时光带去了更多的老人,也磨灭了更多的记忆。
 


7

一切都将归于虚无!

新年父亲做了重大的决定:在县城开工修建房子。这件事他已计划了好些年,原本他想在县城买套房子,后来因亲戚有地售卖,便转而买了地皮打算自己修建,但恰逢政策收紧,不允许私建,于是又耽搁了一年,今年,无论如何他都决定开工。

父亲已经五十多岁,对他来说,尽快修好房子是他能为两个儿子所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从心里来说,他并不期望两个儿子重新回到村庄里来,也许对他们来说,荒芜了的田地已经随着先人一同死去,这方水土注定要被自然重新夺回主权。

逃离,这个词汇足以概括农村人的心态,那些在外打拼的人早已习惯城市的生活,而留于农村的年轻人大多只会打牌赌博混日子,活脱脱一副流氓的心理和作态,归来者不见过去,留守者不见未来,除了逃离,别无去路。

朋友将之称为:“逃向现代化的新生活。”那时我们在长沙火车站旁一家饭馆打火锅,透过氤氲的热气望向霓虹闪烁的城市街道,车流、行人、建筑都仿佛虚影。我告诉他之前因为H奶奶过世,我很想念大婆,我特别想为她写篇文章,或者一篇墓志铭,但写不出来,因为记忆断掉了,就好像你一直往前走,某一天往后一看,发现后面的路全崩塌了,成了一个虚假记忆的渊薮。



8

新年的热闹从大年三十的凌晨就已经开始,炮竹和烟花撕裂了黑夜,在那一闪而逝的光亮中,山峦起伏的影子犹如黑夜潜行的巨兽,在黑暗中,给先祖点燃香纸,给各方神明献上牲礼,等到晨曦微露时,刚好在祖母处祭拜,大婆的坟就在旁边,我们一家子一边焚烧香纸,一边说着玩笑——死亡不应当沉重,至少不应该始终沉重。一如既往的,雾霭在山林弥漫,清冽的寒风吹得人脸生疼,望远望去,山脉的豁口——公路在山间盘旋,仿佛一道破开野兽躯体的伤口,几天后,我将从那里离开,很多人将从那里离开。



(图片来源于作者拍摄)

2015年12月25日初稿

2016年2月11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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