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踩蝎者不被蛰

我付出代价了，不需要她的原谅。她也没资格原谅。...

Y市凌晨四点的天色是淡蓝，我在卫生间洗脸，黑眼圈、色斑、痘，感到无所谓。厚重的粉底一刷，谁人看得出来？何况这是个人人大近视，个个不戴眼镜的时代，面目模糊是我特色鲜明的脸。

但此刻化妆还嫌早，点燃一根烟，缥缈的烟色与天色相近。已经连续工作50个小时了，刚刚在电脑上将本月的第三笔账做完，账本漂亮得一丝不苟，内行也查不出一点儿猫腻。公司里那帮孙子吃喝拉撒全指着我给他们擦屁股，大学学的那点儿幼儿园知识，早就不够用了。财务部除了晓黛，谁还不会做点假账。我？毫无疑问是做得最完美的那个。

“呼——”淡蓝烟雾从破落挤逼的窗户口荡出去了。靠，天天几百万从手里过，自己却还租在这狗窝，会计是个考验人心的活儿。

闭上两眼抽烟，眼皮沉重，眼球酸涩、疼辣，但毫无睡意。人的身体有时候就是这么难以理解，眼睛说你困了，思维说你不困。身体和心永远有一个在撒谎，真跟我男朋友似的。他常对我说我爱你，身体很诚实，心却不是。

“嘟嘟——”四点十几分的时候，我打通了晓黛的电话。

“喂？阿敏？”她打了个哈欠，声音还算有力，看来睡得不错。哼，我冷笑。

“你昨天的报表被上面驳回来了，里面错漏百出。买打印纸能花到一万块？纸里头掺金丝了是吧？”我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烟，快烧完了，有点烫手。

“额——对不起，阿敏。我今天上班重做”在认错上面她的态度从来诚恳。

“今天早上八点查账，以你的效率，七点半上班，八点做完的可能性虽然小了一点，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啊。”手抖了一下。烟灰掉一大截。

“那怎么办？！经理会辞掉我的吧？阿敏帮我一下，你不是很擅长吗？”

“没事儿，我刚刚四点钟的时候已经做完电邮给经理了，以你的工作账号发的。”

“谢谢谢谢！你总是这么厉害。欸，这些事我做不来。”

“小事。毕竟我天生就会弄虚作假。不过晓黛，我记得我们拿一样的工资。”

“哈哈哈哈，咱们大学就认识了，帮朋友个忙你也不会介意的吧。不聊啦不聊啦，我还要多睡一会儿，最近皮肤好差了，额头都长了一颗痘！”

“好，睡个好觉。哔——”打开水龙头，冲熄烟头，我去躺椅上闭目休息。Y市的太阳光一寸一寸爬上脸颊。入睡前忽然想起昨晚缓解神经衰弱的药又忘了吃。

 

 

经理正低着头看本月的三份报表。财会部几个人一字排开。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近乎全秃的顶上风光，其他几个年轻的同事想必也看到了，眼角眉梢互相传达，讥笑之意一览无疑。外貌的缺憾似乎永远低人三等，位置越高，拿这个攻击的人越多。可是经理未必没注意到这边的窃窃私语，只不过他选择满足部下不伤痛痒的优越感，毕竟他的豪车豪宅不是这些刚进公司的小年轻买得起的。

他总是在某些地方故意显露出缺点，好让做牛做马却拿着微薄工资的部下获得心理平衡。毕竟凭他的经济实力，随便找家医院植发不是难事。这个看起来敦厚的中年人，是那种能把自己的缺点也当做武器的人。我瞥了瞥辛苦忍笑的同事，垂下眼。

看到第三份的时候，他脸色愉悦，貌似不经意一问：“报表是谁做的？”晓黛往前倾了倾身子，看看我又没好意思往前站。我给晓黛使了个眼色，让她安心，开口道：“是晓黛昨晚熬夜做的。”晓黛感激地朝我看了一眼，上前搭话：“昨晚熬了一夜，额头都开始冒痘痘了呢，不过最近我真的有进步不少哦，经理。”

经理抬头望了晓黛一眼，又转头剜了我一眼说：“哦，晓黛进步真的很大嘛都快赶上阿敏了。”

“哪里哪里，距离阿敏还有好长一段距离的啦，哈哈哈。”晓黛没心没肺地笑了，特别真诚。

茶水间倒水，晓黛满怀兴奋地跑过来：“阿敏，谢谢你哦。我刚刚打电话告诉我爸爸了，他居然破天荒地夸了我耶！还说要给我寄名牌化妆品，好棒！不过，阿敏怎么从来不见你喝咖啡？每次都只倒白开水啊？”

我轻松地一笑：“哦，那个啊。我受不了咖啡的味道。”

“也难怪，阿敏你家里条件不如我家，很少喝现磨咖啡的吧？像我啊，天天喝特别习惯哦。”

门口传来脚步声，我朝门外一看，经理捧了一只空茶杯走来。晓黛也看见了，故意放大了声音说：“阿敏，我昨天看到你男朋友跟另一个女生在新天地接吻呐。诶呀你也不能光忙工作吧，抽个时间管管男朋友嘛。”

经理走了进来明知故问：“晓黛、阿敏聊什么呢？”

晓黛顺势扭过去，用她这个年纪特有的优势，做出一副小辈的姿态：“叔叔，你可不能把重要的工作全丢给阿敏，人家恋爱都快被你搅黄了啦。”

“行啦，别胡搅蛮缠了。快回去做你的工作。”说完轻轻往晓黛背上一拍，晓黛咯咯笑走出了茶水间。

茶水间只剩下我和经理两个人，他忽然开口：“第三份报表，你做的吧？”

我矢口否认：“经理，是晓黛做的。”

“凭你的道行，想骗我还早着呢。”

我低头不说话。

“你知道的吧，我下个月要调动到上海去了，分公司的财务经理要么是你，要么是阿明。阿明的工作能力不如你，可胜在比你早来三年，经验更足。想当财务经理，你知道怎么做了？”说完经理假装不经意地朝外间晓黛的位置看了一眼。

“我知道了，谢经理提点。”我朝外看，晓黛正在那儿上蹿下跳，左邻右舍都知道她老爸要给她寄名牌化妆品。

“阿明那小子，太油滑自私，我不喜欢。你不同，愿意护朋友，所以我选了你。”

“谢经理培养。您的那份账单，不劳您费心，我早就做好了。”

他走出茶水间的时候，也拍了拍我的背。我很淡地笑了。

我让晓黛帮我转交那份职位申请表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晓黛，人力资源的王部长今天下班早，明天又是休息日，我呢，昨晚做帐太累了，懒得再跑去王部长家。你家不是和王部住同一小区嘛，帮我转交一下行不？”合情合理，顺带提了一下晓黛欠我的人情，她完全没理由拒绝。当然，前提是我没告诉晓黛这是我的自荐表，否则她一定不会代交。她不会允许今后我的职位高于她。

经理调走之前，无非是让我好好抓住晓黛这根裙带，往上爬的时候能轻松一点。然而这次用完，等晓黛回过神来，我心里明白朋友再做不成。

其实念大学的时候，我跟晓黛是还算玩得来的朋友。顶多她仗着有个有钱的老爸，在我们这群普通人里说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话，公主病嘛，谁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我们进了同一家公司，一切都开始不对味儿了。

晓黛在专业知识上荒废的几年时光，可不是凭着几瓶昂贵的化妆水就能弥补回来的。她不断出错，开始还能仗着关系撒撒娇，可是财会这么严谨的工作，一个小数点的错误也不能允许。何况工作绩效是明面上的事，谁优谁劣一目了然，纵然她爸和老板是大学同学，也难以掩盖她难堪的工作能力。

这个时候她开始借着“朋友”的名义来麻烦我，在第四次她暗地里将工作推给我，并仅仅附赠了一些口头性的感谢用语之后，我明白了一件事：晓黛这是打算榨我了。她有关系，明面上我必然不好拒绝，她看准了这一点。

我压根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晓黛她出于嫉妒一边求我帮忙，一边给我下绊子的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一直没点破是想给她机会收手，一旦出手她不可能斗得过我。可她没有珍惜，或者说我早不稀罕她的珍惜。

她把工作推给我，没问题。但我会不怀好意地在我完成报表的深夜给她打电话，以吵醒她为目的，“善良”地向她汇报工作进度。

经理查账的前晚，我把报表做得过于漂亮，细微处特地留下我的习惯用笔，经理那种老狐狸一眼就能明白这报表晓黛那种水准不可能做得出来。在经理询问时又故意坚持是晓黛做的，赢得“愿意护着朋友”这种精心设计的评价。

晓黛在经理面前不惜揭我疮疤，搬出我男友，或真或假地抱怨经理把重要的工作全都交给我，没有反驳只是想加深晓黛骄纵任性的印象。

最后在晓黛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让她乖乖为我交上自荐表，人力部的王部长看到是她送的，必然会考虑我和晓黛的“朋友”关系，考虑到晓黛必然又会考虑到她那是老板好友的爸爸。我用这层关系击败比我早进公司三年的阿明，顺利当上财务经理。

我和晓黛之间，早已分不清谁伤害谁。我只知道晓黛她骄纵欺人反被我利用是咎由自取，我机关算尽患上中度神经衰弱是罪有应得。都是罪人，找不得借口。

善恶本来就像眼前这凌晨的天色，暧昧难分。我这种凡人，只会不断犯错，不断遭罚，不断轮回。或许等我当上财务经理，晓黛势必跑来问责我那天，我会告诉她，不喝咖啡是因为怕刺激神经，搅扰我那愈发艰难的睡眠。我付出代价了，不需要她的原谅。她也没资格原谅。

而在那之前，就让她再幸福地做一会儿梦，毕竟我连梦都做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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